[自留习作园地]

再致姚蜀平 (10/15/2025)

小 鹰


姚蜀平:

久未联络了,近来可好?

前不久写了篇《“真实情节”与“真实关系”──从姚蜀平<悲情大地>一书谈起》(https://www.azcolabs.com/xy_wg_BQDD.html),也发在《华夏文库》。

写完之後,有人问我,“要是不写‘牛主任’,那文革中被群众批斗的干部里,有谁和什么是可写的吗?”

这是个好问题,我讲了半天“路线斗争”、“司令部斗争”,都比较抽象,除了阐述与毛式“社会主义路线”对立的刘少奇方针政策之外,人们还需要看到一些具体的“党内走资本主義道路当权派”的形象。

思索了一下,我第一个想法是,其实你哥哥姚监复,就可以写。我印象中,他有许多“走资派”的言论。但仔细一查,那好像都是在文革以後的事,1982年他才被调到“农村政策研究所”,成为赵紫阳的智囊人物。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我猜想,他或许是对政治问题有些与毛派相左的独到之见。

那文革之後,又是谁因此而看上了他的呢?

是杜润生。

杜出身破落富农,年轻时参加学生反蒋运动,成为骨干。1936年入党。抗战时在太行山区打游击,国共内战时从事党政工作,随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後参加淮海战役。

建国後,1953年出任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的秘书长,土改之後,邓和杜曾提出给农民经济活动的自由,即“四大自由”:商品交换自由,借贷自由,雇工自由,租佃关系自由。1955年10月,因反对“合作化”,他们二人被毛泽东在七届六中全会上点名骂作“小脚女人”。

1956年5月,杜润生调任中国科学院副秘书长,在反右期间保护了许多科学家。1961年又主持制定“科学工作十四条”,其中一些概念成为1962年周恩来和陈毅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的先声。

就是说,建国後,刘和毛争论的那些事,实际上,底下的确有人在具体干,绝不是如纽约政论家胡平随意宣称的那样,“说党内有一个以刘少奇为首的司令部自然是没有根据的。”

也正因为此,文革中,杜润生被开除了党籍。

文革之後,1978年杜被平反复出,又支持万里在安徽的改革,搞“包产到户”。1982年春,出任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所”主任,配合胡耀邦、赵紫阳等,连续五年制定了一系列农村工作文件。

8964之後,因反对以开枪方式处理学生运动,杜润生与李锐、于光远、李昌等一起受到整肃。

这样一个干部,算不算是个典型的“党内走资本主義道路的当权派”呢?我想,应当算的,毛发动“文革”要整的,主要就是这些人。

可是,现在我听到过的评价是:主张“包产到户”不算,只有“分田到户”才算是“走资本主義道路”!

还有人讲,“刘少奇1951年的建国纲领主张‘二十年都不要开始破坏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这不够好,私有制要永远不能触动才行!”

这些党员、红五类,在文革中“先知先觉”地紧跟毛泽东去打倒“走资派”,声声“义正词严”;现在又“大澈大悟”地出来“批判”文革,却把“标杆”设得比天还高,再次把“走资派”贬得“一无是处”,而且依然是“词严义正”。

这帮人什么时候都能混得“如鱼得水”、“风起云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仔细研究一下,除了邓子恢与杜润生之外,有具体形像可写的“走资派”还有邵荃麟和韦君宜,蒋南翔和罗征启,顾准和孙冶方,李锐和杜导正,邓拓和田家英等一大帮。

如果把眼光再放长一点,回到民国时代,就可以看出这帮人的“来龙去脉”。

《从悼念唐伟所想到的》(https://www.azcolabs.com/xy_wg_TW.html)和《有两拨人》(https://www.azcolabs.com/xy_wg_TW_2.html)中,我提到“走资派”和“毛派”就是多年来在许多基本观念上处处对立的“两拨人”。

可是,建国之後,在毛派的打压之下,通过各种政治运动,包括三反五反,反胡风,反右派,反右倾,反修防修,逐步把党内外的“走资派”精英,即所谓“来自内部的敌人”(Enemy From Within),整得“七零八落”,最後是“文革”,来了个“包圆”,打倒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毛派完胜。

遗憾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那时都受了毛的蒙蔽,在他的“民粹主义”之“豪言壮语”的蛊惑下,文革中跟着他去反动正当的历史潮流;更不幸的是,其中有一些人,至今还认识不清楚毛文革反“走资派”的本质及其恶果,还在鼓吹些什么“文革反官僚”之类的说法,来替毛发动“文革”开脱圆说,更欲为自己当初不光彩的追随加上一轮“正义”的光环。

这种历史教训,值得今天研究和记取。

文革之後,胡耀邦在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上总结道:

“毛泽东晚年错误始于1953年批评刘少奇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1957年后逐渐发展成为完整的体系。”

胡的这一句话,抓住了建国後党内“两条道路”斗争的核心所在,也是我们认识毛、刘之所以“分道扬镳”的关键。

但现在一些“学者”不这麼看历史,反而指斥刘派是“官僚”,而“戴着枷锁跳舞”的胡耀邦、赵紫阳、万里、朱熔基、李克强等也都不够好,都是些“体制内的人”。因此,现在一些所谓的“改革派”还在等着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华盛顿”或“林肯”,一个完美无瑕疵的“走资派”。不过,要是真的等来了,他们敢不敢认,还是个问题。

人是有灵的,灵里不合,就很难相处。“两拨人”,说简单些,就是:他喜爱的,你很厌恶,你以为“是”,他认为“非”,反之亦然,格格不入。

我以为,从灵里“有两拨人”这个角度思考问题,不但对理解“文革”来说,比局限于打倒腐败“牛主任”的层次,要深刻些,而且,对于历史上,以及今天各国发生的许多事情,就更容易看明白了。

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一本小说,或一篇文章,写什么?怎样写?也就是如何处理“题材问题”?

其实,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人物山水、花鸟鱼虫,都可以是题材。(参见:邵荃麟致《文艺报》主编张光年 1960年12月5日),https://www.azcolabs.com/Letter_QLtoZGN.html。

只是细看现实人类社会,“除了性爱和友情以外”,还有着其它的“人对人的”“人的关系”在冷酷地驾驭着社会的人生。

而文艺“现实主义”的基本任务就是:暴露现实的真实关系,勇于揭示社会矛盾。关系就是矛盾,所谓的“人性”也只是在这些“关系”中才得以生存、表现和发展。

一个作者对“现实的真实关系”理解得越深刻,其作品就越有价值。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阿Q、孔乙己、祥林嫂、华老拴、闰土、七斤、单四嫂子、以及吕纬甫与魏连殳等人物,身上都集中了旧中国各种深刻尖锐的社会矛盾,同样,美国的《阿甘正传》、《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经典,也均是如此,因此它们经久耐看,令人深思,给人启示,我们从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现实主义文艺的魅力。

邵荃麟讲“作品的故事不过是个躯壳,躯壳里面的灵魂,才是更值得我们去欣赏的东西。”

那么,什么是作品的灵魂呢?

我的理解是,这灵魂便是人物身上所蕴含的矛盾,以及围绕这矛盾而展开的思想情感和性格的表达,而灵魂是不可以用公式来把握的。

你是个资深作家,我这样交流浅见,不是想“班门弄斧”,也更无意冒犯。我只是想搞清楚“文革”里的“真实关系”。

希望能听到你的批评回应。谢谢!

小鹰

写于2025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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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文革,点击参见:

荃麟:《邵荃麟致《文艺报》主编张光年》 (1960年12月5日) (附原件照片)

小鹰:《“真实情节”与“真实关系”──从姚蜀平《悲情大地》一书谈起》 (2025年9月26日更新)

小鹰:《地摊经济》(附图片及视频) (2025年9月13日)

小鹰:《与AI谈文革》 (2025年8月20日)

小鹰:《辩论刘少奇》 (2025年8月7日更新)

小鹰:《文革五十年後的挑战》 (2025年7月6日)

小鹰:《我与杨继绳就“文革”问题的往来》 (2025年7月4日)

小鹰:《“文革”是毛“修复面子”的工程吗?》 (2025年2月14日)

小鹰:《“走资派”是个“伪概念”吗?》 (2025年2月7日)

小鹰:《答对我“文革观”的一种议论》(2025年1月17日)

小鹰:《“文革”问答三》(摘要本) (2018年2月)

小鹰:《杨继绳“文革反官僚”说的恶果》(2023年5月17日)

小鹰:《马克思 versus 毛泽东》(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三

小鹰:《“官民矛盾”·刘“四清”与毛“四清”·“文化革命”》(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二

小鹰:《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一

小鹰:《“文革”问答三》(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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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鹰:《刘少奇是“官僚”,还是“走资派”?》(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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