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习作园地]

答对我“文革观”的一种议论

小 鹰


自2013年以来,我就不赞成杨继绳关于“文革反官僚”的观点,并陆续写了一系列文章(见文末索引),指出:

文革是建国17年来“两条路线”与“两个司令部”斗争积怨的总爆发,毛泽东发动的文革不是一场“反官僚”运动,毛要整治和铲除的是党内外的“走资派”。

然而,文革以“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为宗旨,这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因为它既不符合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形和需要,也反动了“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马克思),所以,这场伪革命注定要失败。

十余年来,我对杨氏“文革观”的批评,至今极少见有任何反响,既非赞同,也无反对,犹如进入“无物之阵”。

5/22/2023,来自名为“茶馆”的数百人清华大群的几个贴子,终于打破了这一寂寞。

可能是有人在大群里转发了我署名“小鹰”的关于文革的文章,便引起了如下的一番议论──不是有关文章内容,而只是关注作者本人──小鹰这家伙是谁?

张比@老葱头

小鹰即清华的XXX。其父邵荃麟,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因提倡写中间人物被批判。其母葛琴也是作家。

老葱头@张比

谢谢!我们那代人当然很熟悉邵荃麟!

老周

如果邵没有那个“中间人物论”,他是官僚/走资派吗?他的儿子愿意老子是走资派,不愿意是官僚[Chuckle]

胡小胡

我小时候见过邵荃麟,那时家慈办《新观察》,春节喜欢挨家拜年,跟着去拜过年。记得邵是行政八级,住东总部胡同的四合院。1962年母摘了右派帽子,到邵家谈工作安排。她回来告诉我,一进邵家的门,赶上有人给邵家送西瓜,送了一推车。对于上中学整天饿肚子的我来说,馋死了。文革开始我和游泳队的李云去邵家找书看,因为邵家书多是有名的,整个西厢房全是书,多是解放后出版的文艺作品,没有什么值钱的。几年前和邵学长建了微信,他似在加拿大。邵学长有点以红二代自居,文章不好看,微信也就断了。

老周

所以必须是走资派,不能是官僚,否则就不是红二代了!看他的文集,多篇涉及到底M(毛)的文哥(革)是要打倒官僚还是走资派,他在这个问题上和杨继绳纠缠。

後来有人把上面的贴子转发给了我,我一看就知道胡小胡是在“胡说八道”,我家那时根本就不在“东总布胡同”,也没有什么“藏书的西厢房”,更没有任何人给我们家送过什么“西瓜”,我和胡小胡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包括微信、电邮或电话,只听说过他是个党员作家,任辽宁作协副主席,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可是,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作为“端倪”,却足以让人去联想与厌恶,故颇有些“杀伤力”,且因年代久远,死无对证,你若说“绝无此事”,他则道“亲耳所闻”,又举报“具体”,描述“翔实”,“云山雾罩”,很难证伪,实乃中华小人善打“太平拳”术精妙之处也。

加之我又不在这清华“茶馆”大群里,那时真是拿他一点没有办法。

直到一年半之後,我在网上偶然看到胡小胡2018年在文学博客城上发表的回忆录《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赫然发现其中第37章已写过这“送西瓜的故事”,但那里点名被送的却是刘白羽!

以下附上该书37章的有关文字: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37),胡小胡著,(录自“文学城博客”,2018-02-02 14:38:24) 。

三十七 提审周扬

从大连回到北京,工程物理系的丁正明约我参加批判“文艺黑线”的写作班子,这个写作班子由几所高校学生组成,地点在中央音乐学院。写作班子分成几个小组,各有选题,出版一本批判“文艺黑线”和权威人物的书,这本书由“中央文革小组”审定。我的小组选题是“茅盾”。文艺界知识界的所有权威都在被批判之列,毛泽东的口号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

一天丁正明对我说:

“他们提审周扬,去看看!”

“他们”指的是另一个“红卫兵”写作组。这天晚上,丁正明领我到一间教室,屋子里有三四个人,我不认识。教室灯光暗淡,在炎热的夏天显得阴冷凄清。一会儿,两个红卫兵领来一个人,是冯雪峰。冯雪峰1957年划了“右派”,已不是“走资派”。冯雪峰和胡风,早在文革前就搞下去了。审问的问题是30年代“左联”,周扬是如何反对鲁迅的。

审完冯雪峰审刘白羽。几年前我随母亲到过刘白羽家,母亲已是右派,而刘是左派,是红人,文化部副部长。刘的太太王琦阿姨用西瓜招待我们,一辆三轮车送来几十个西瓜。在大饥荒时期,竟然有这么多西瓜,叫我目瞪口呆!王琦阿姨的名字我小时候就知道,有一次父亲和客人聊天说:“延安时候,王琦是追求我的!”王琦阿姨生了一个先天愚的儿子,整天躺在床上。幸亏父亲没有娶王琦阿姨,不然,我也要先天愚啊!当了右派的父亲异想天开,从北大荒回来,他寄几首诗词给王琦,想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王琦是副刊负责人。须知在这里发表旧诗词,只有毛泽东、董必武、胡乔木几位,父亲如果是左派,也不可能啊!

审过刘白羽,带进来一个矮小的五十多岁的人。他奇怪地穿了一套睡衣,好像是从睡梦中抓来的。他双目低垂,驯顺而小心翼翼。

“是周扬吗?”小丁问我。

“正是他。”

好,到此为止,“议论”的“来龙去脉”已交代清楚,现在开始回答这“议论”。

一、请胡小胡出面解释和澄清一下,这“送瓜”故事的两个版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事人究竟是邵荃麟,还是刘白羽?或者,是你妈带着你在刘家吃完西瓜,接着她赶到邵家时刚好又看到有人在那里“送瓜”,还是你自己在网上按自己好恶和时令的需要随意“送瓜”?

二、前引的几个清华贴子,看似只是随机对话,然而,在风格和逻辑上倒是正好凑成一篇典型的文革批判文。

“文革大批判”的手法通常是“挖祖坟”、“查三代”、“揭老底”、“泼污水”,没有就“编造”,并加上“绘声绘色”地煽情,让挨斗者“有口难辩”,“吃不了兜着”。不服?那就给你戴个高帽、挂上破鞋──游街!

记得鲁迅的一段话:

“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跡,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

胡小胡“不阴不阳”地先讲那个“送瓜”的段子,其作用与诉讼状中起“诨名”、加“恶謚”是一样的,只是更加“生动形象”,于激发群氓对“官僚”的愤慨,果效尤佳。文革时,此法“屡试屡爽”,已发展成为“革命大批判”的“常规战法”。

胡亦不愧是个“一级作家”,讲起这“平凡”的故事来,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自我感受”等一应俱全,连“行政级别”这一必要的细节都不忘提及。

而作为“佐证”,胡又“必须”跟我一贯很熟,更知道我“在加拿大,一直与之有着微信联系”──这一切都“言之凿凿”、“铁板钉钉”、“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如此,在旁人看来,其所言自当不虚。

总之,只用短短200余字,胡便“生动具体地”勾画出小鹰之父邵荃麟浑然是个“贪官”的形象。

三、有了这些铺垫,此时的老周便出来接碴儿,对“胡说”作“画龙点睛”之解读:

正因为“他的儿子愿意老子是走资派,不愿意是官僚[Chuckle]”,所以“他(小鹰)的文集,多篇涉及到底毛的文革是要打倒官僚还是走资派,他在这个问题上和杨继绳纠缠。”

于是,小鹰“写作文革”之“卑鄙动机”也有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总要与杨继绳“纠缠”──那他的文章还有什么价值吗!如此,又印证和坐实胡贴最後的“敲打”:邵学长“以红二代自居,文章不好看”云云。

那小鹰写的关于“文革不是什么?”、“文革是什么?”,以及“文革反动了什么?”等《“文革”问答三》呢?他讲的倒底是对,还是不对?

呃……免了罢,我们从来都不解决问题,只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只管把他本人“批倒搞臭”就够了!

如果当下的年轻人没见识过什么是文革“大批判”文章,那么,看看这几个贴子的组合就好了,尽管前两位群友所说或许是无意,但後二者发话却肯定是有心。它从“结构安排”到“批判手法”,从“遣词造句”到“煽情挑逗”,可以说,都是一篇上乘的文革范文,值得研读领略。

四、文革初期,1966─1967,是红卫兵“喝五吆六”、“叱咤风云”的年代。一些年轻的大学生,一时受了蒙蔽,在毛及其“四人帮”批判所谓“文艺黑线”中成为爪牙和打手,这并不奇怪。但时至五十多年之後的今日,这些人都已七老八十了,提起这段往事,非但不能低调悔过沉思,却还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甚至还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这就颇令人费解了。

这些参加过批判“文艺黑线”写作班子的笔杆子,当年提审那些“黑线人物”时,哪里是什么出于反“官僚”之义愤,力图要发现诸如“困难时期”有类似收受“西瓜”等“贪腐罪行”?相反,他们是要拷问其如何一贯反对毛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对如何成为“反共老手”、“叛徒”、“内奸”和“走资派”等历史问题紧追不舍。

他们深知,如果不能如此“突出政治”,挖出“黑线人物”的种种“反党罪行”,又怎么可能写出“高水平”的“批判文章”来向中央文革小组的江青邀功请赏?

然而,现在以杨继绳为首的这帮“文革红卫小将”,在撰写“文革史”或“反思与批判”毛文革时,却偏偏要把“社教二十三条”、“五·一六通知”和“文革十六条”等历史文献里写明的“反走资派”宗旨调包为“打倒官僚”,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我们仿效“老周的逻辑方式”来推断其“写作动机”,那是不是因为现在这些人“愿意”为自己塑造一个当年就勇于反“官僚”的“光荣形象”,而“不愿意”说周扬们是反毛式“社会主义”路线的“走资派”?否则,就难以说清自己当年“鞍前马後”地追随毛派的那段“不光彩”历史了。

他们竭力要把文革“反走资派”的宗旨偷换作“打倒官僚”,却避而不谈毛式“社会主义”之反动,这样一来,毛和自己在历史上,就都很“体面”和“正义”了,是不是?

所以,文革打倒的“必须是官僚,不能是走资派”!

五、评价政论文章,如果仅仅揣测作者之“写作目的”或“作案动机”,虽“无可厚非”,但也必须要拿得出确凿的证据来“推断”。而对一篇文章最好的评价办法,还是要针对文章本身的论点和论据,及其逻辑推理方式,依据历史事实和科学理论来批评,指出其不足或漏洞与破绽,这才更具有说服力。

可惜,清华“茶馆”大群里对拙作的这番“议论”,什么也没有做到,不过是在传些无聊的“谎言”和俗气的“闲话”罢了。

六、刘白羽的儿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後来一天夜里突然就死去了,但不是什么“先天愚”症。即使是生来智障,胡小胡也不应拿人家这一不幸来取笑调侃或幸灾乐祸,尽管文革前刘为人处事比较“左”,竭力紧跟毛路线,也配合整过邵荃麟。

七、评杨继绳“文革观”的文章是我写的,与我被迫害至死多年的老爸无关。若是读着不爽或“不好看”,有什么话,就直接冲我来,只是希望能以“做学问”的态度和方式,拿出些有可读性的“议论”来。

最後,欢迎每一个人都认真再思考这个中国现当代史中最重要的问题:

十亿人搞了十年的“文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样?

我以为,文革的本质是:由“空想‘社会主义’”与“封建‘社会主义’”混成的、更加反动和凶恶的毛式“社会主义”,以最“革命”的言辞和最野蛮的手段,疯狂地阻挠打压新兴活泼的“资本主义”在中国的诉求与发展。

说到底,这就是“两条路线”之争,其核心是关系到“封建专制、经济落後”的中国社会出路问题。

1867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强调: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生,不但是“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

马克思的这个论断,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又是谁在中国企图要“跳过”或“用法令取消”这一现代社会经济“自然的发展阶段”?

过去和现在,国内外有那么多研究文革的学者和专家,请你们接受挑战,看能不能用几句话把自己对文革的看法讲清楚?

写于2025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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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文革,点击参见:

小鹰:《“文革”问答三》(摘要本) (2018年2月)

小鹰:《杨继绳“文革反官僚”说的恶果》(2023年5月17日)

小鹰:《马克思 versus 毛泽东》(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三

小鹰:《“官民矛盾”·刘“四清”与毛“四清”·“文化革命”》(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二

小鹰:《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一

小鹰:《“文革”问答三》(2016年12月)

小鹰:《“概念”六日谈》(2016年11月)

小鹰:《对谈钱理群教授的“文革观”》(2017年6月)

小鹰:《“堕落”是如何开始的?》(2017年6月)

小鹰:《对杨继绳的“文革史观”提几个问题》(2017年5月)

小鹰:《刘少奇是“官僚”,还是“走资派”?》(2017年2月)

小鹰:《对秦晖教授“自由平等”观的异议》(2016年12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续)》(2016年11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2016年4月)

小鹰整理:对《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质疑与讨论 (2016年5月)

小鹰:《论“文革”的反动性质》(2016年1月)

小鹰:《清华文革琐记》(2014年9月)

小鹰:《清华文革反思》(2014年9月)

小鹰:《“七·二七”之谜》(2014年9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 (续)》(2014年6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2014年3月)

小鹰:《为什么毛式“社会主义”是反动的?》(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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