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习作园地]

六十年後,关于文革实质的通信(三)

小 鹰


  • 小鹰复XX (2025年3月30日)


  • XX致小鹰 (2025年3月28日)

  • 小鹰 复 XX

    3/30/2025

    XX同学:

    你的回应之快,让我感到意外。

    我在《“走资派”是个“伪概念”吗?》(https://www.azcolabs.com/xy_wg_ZZP.html)中写到:“我很看重一对一的、有深度的交流讨论,但不是‘你讲你的,我讲我的’,而是彼此质疑互动,有针对性地、有根据地提出些‘好问题’来,相互启发切磋。”

    上一封信,我明确针对你的各个说法,一一提出我的看法,我是很花了些功夫来读与写的,还请有针对性地回馈为好。比如,具体谈谈何处“新颖、独特”、“深刻”?什么对你“很有启发”?有不同意之处,可以有针对性地反批评,如果我误解了你,或是“断章取义”,也请再次明确自辩,这样,才像是做学问,否则,光说些空洞的话,那就像是客套敷衍了。

    你这次“还有的几点看法”,其实在上封信里基本都已回复过了,如果没有充分注意到,我就再回应一下。

    关于第一点。

    我想再问一次,为什么毛要发动“文革”?他的初衷究竟是要解决什么问题?是“官僚”(反贪腐),还是“走资派”(道路问题)?或者,毛一开始就是下决心要“整群众”?

    也可以换一个问法,就是:“走资派”、“官僚”和“地富反坏右”,哪一个对“毛理念”和“毛路线”的威胁最大?

    事实上,谁都知道,建国後多次运动,“黑五类”早已被整得“七零八落”,毛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毛精通的“帝王术”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治国需要贪官”,但他深知“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党内“走资派”才是他最危险的政敌。

    记得毛自己有说过,他原计划文革搞个两三年就收尾,事实上,那时也的确是达到了其目的,把刘的“走资派”司令部及其“封资修”社会基础彻底砸烂摧毁,实现了“全国山河上下一片红”。

    而你提到的“文革开始红卫兵的打人抄家,遣送家属中的地主富农回乡”,以及“北京大兴县、湖南道县,对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大屠杀事件”,都是发生在文革头两年里,分别是1966年8月和1967年8─10月,凶手也都是些“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红五类”及“忠党分子”,这笔血债显然应算在毛路线身上,它与刘派有什么关系?

    但文革後面七、八年的光景,“伟人”是“骑虎难下”,“自食其果”,“文革”成了失控的“烂尾工程”,它包括你说的“1970年开始的清查516,一打三反,大中学生上山下乡”等等。

    但此时的“官民矛盾”又跟刘派有什么关系?当时新政的新“官僚”,不正是毛和“四人帮”,是“工宣队”、“军宣队”,和夺了权的“造反派”自己等一些坚定“走社派”吗?

    毛出手制止全国性武斗,惩治聂元梓、蒯大富之流的文革打手,也是因为“造反派”不识相、不听话,派性和私利极度膨胀,大搞“无政府主义”,非要把对手“群众”往死里整,不留活路。这无疑对毛新政构成了威胁,毛整治他们属于新政“官僚”上下的内斗。

    你说“其余8年,都是在整群众”,以及“由毛主导的对516分子和造反派的打击,说明了毛考虑到造反派对官僚体制的冲击,必须对官僚阶层做出妥协。”都是些主观想像,与事实不符。毛自己就是这“新政”的头子,一些“造反派”骨干是“新政”的爪牙,他这是要跟谁去“妥协”呢?

    文革之所以又迁延了七、八年之久,就是因为这些新官僚“造反派”自己觉得“文革蛋糕分得不够大、不够公”。

    对于那些当年无知狂热追随毛派参与文革的多数人来说,实现了毛式“社会主义”、“反修防修,永葆红色江山”,结果他们也是“自食其果”,而且是一个很难正视和吞咽的苦果:

    “愚忠红卫”卫到了被“上山下乡”“再教育”的地步,

    “奉旨造反”反招致“义和团”受镇压、遭清洗的下场。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

    这正是一个现在“反思文革”要认真回答的关键问题,而不仅仅是一大堆“抱怨”,说些什么“文革,这是一场毛泽东、造反派、官僚之间的三角游戏,这场游戏的结局是:胜利者是官僚集团,失败者是毛泽东,承受失败后果的是造反派。”之类委屈又自恋的大话。

    尤其是,文革新贵掌权後,因为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是最可靠、最被信任的“党员”和“干部”,他们并非是“普通群众”,而是妥妥的“优势群体”[注]。那时最佳毕业分配方案可以谁便挑(新华社内参或天津拖拉机厂)的人,实属“凤毛麟角”。而现在还是这拨人出来“反思”,把自己又说成是对抗毛和官僚的第三种力量的“博奕”,是不是有点儿把自己过于“拔高”了?

    [注]按照杨书的定义,“处于优势群体的人包括:党员、团员、靠近领导的人、劳动模范,出身于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家庭的人。这些人在不仅在入党、当官、分配工作、调整工资等多方面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权,而且有整别人、自己不会挨整的特权。他们是党和政府信任的、依靠的对象,是党组织多年培养、训练的积极分子。”

    关于你的第二和第三点。

    我想再说一遍:

    我不否认,历史上在某种场合之下,刘少奇,以及刘派干部,也讲过些“左”的话,做过些“左”的事,毛也有过些右的话。如果现在我们“酱”在其中,便会叫人难以捉摸、无所适从;而这也恰好给了今日一些貌似“全面和公正”的“学者”重展“抓辫子”和“打棍子”等“文革遗风”的机会。

    但是,正如滤去实验的“数据涨落”之后,才可以看出“统计走向”一样,在这个意义上,我赞同《炎黄春秋》杜导正和李锐等前辈的说法:

    “从大体上看,建国之后,毛泽东是一条路线,而刘少奇、邓子恢、陈云、薄一波等,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外交上基本上是另一种主张。毛不断地搞意识形态上的‘阶级斗争’,要求加速社会主义改造,农村搞集体化,城市搞国有制,其实就是消灭私有制,这是斯大林模式的东西。刘少奇这拨人比较清醒,他们还是坚持新民主主义这一条路线。”

    而这,也正是胡耀邦在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上所总结的:

    “毛泽东晚年错误始于1953年批评刘少奇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1957年后逐渐发展成为完整的体系。”

    我以为,这些党内资深人士的见解,比起现在一些“山寨政治局委员”的大嘴说的,要靠谱与可信得多。

    你对杜、李和胡的这种看法,有什么看法吗?

    另外,作为中共党员,他们三位也承认并检讨,自己在工作中的确都有过“左”的历史,赵紫阳搞土改时,也很“左”,陆定一和蒋南翔自然也不例外。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按今天的认识,便要求刘少奇等当年不讲一句错话,不做一件错事,凡事须“黑白分明”,一右到底,才可称之为道,才可以叫做“严格意义上的走资派”。这种“自以为义”的态度,实有太过!而如此“高标准”、“搅混汤”,最终的效果还是保了毛和毛路线,是不是?

    关于你的第四点。

    我们现在主要是讨论文革问题,即集中在建国之后的党内路线斗争,而不是全面评估中共历史,即你说的“中共领导下的整个革命过程”,更不是研究毛、刘的“共性”──那只是“一丘之貉”说的“根据”,它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其实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只是掩盖矛盾,替毛开脱历史责任罢了。

    我比较了解高华对文革的看法。史家高华主张“饰词”说,否认党内有“路线斗争”。他认为,毛搞文革,是因为刘少奇“僭主越位”,大有“逼宫”之势,毛讲的“什么‘形左实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矛盾’等等均是饰词。”

    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路线斗争”,那毛在整死刘之後,为什么还要说:以后要“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呢?那时的文革又是要搞掉谁呢?

    我很难想像,现在这批指斥刘少奇“僭主越位”、“分庭抗礼”,大有“逼宫之意”、纯属“大逆不道”的“红卫兵”(高华),以及嘲笑刘连“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规矩都不懂,痛骂他“犯上”是“自作孽,不可活”的“造反派”(胡鹏池),若是他们当年处在刘的位置,又会如何地“识相、知趣和谄媚”了?但他们现在却好像比毛更恨刘少奇一些,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些人,大概是宫斗剧看多了,年纪轻轻,就满脑“君臣父子”封建礼教观念,站在毛的一边,对刘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谈吐尖酸俗气得很。他们不妨扪心自问,如果那时候是自己在位,能不能那怕有一点刘“走资”的那些远见,包括“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反对“合作化”,要搞“民主化和工业化”,主张二十年都不要“开始破坏资本主义的私有制”等等。又敢不敢公开讲出来,与毛唱反调?更不用说是为信念“宁死不屈”了!

    至于马晓力认为“党是在不断地犯‘左’的错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建国後的“两条路线和两个司令部”的斗争?左和右是相对的,没有右,哪来的左?如果党内那时都是“左派”,那为什么毛要发动文革,把“刘派”全部大清洗掉?说不通啊!

    而李大同所说,“中国革命一开始就是‘外源型’的,走了苏俄的道路。如果没有苏俄的干涉,中国不一定会走这种社会主义的道路。”

    我以为,中共早期那段历史与文革没什么关系,李说的也是些老掉牙的故事。

    我只想指出,毛式“社会主义”的“三面红旗”,以及他史无前例的“文革”,与苏俄无关,算是毛的“独创”和“专利”。

    而中共与诸多民主党派共同“开发”出来的“新民主主义”就是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她反对封建专制、倡导民主自由、主张众多民主党派共同参与“政治协商”、开展经济建设、传播西方文化,这就是符合当时中国──不是美国,也不是俄国──条件下的“资本主义道路”。

    我的问题是:二战之後,封建专制、生产落後的中国,为什么没能像日本、南韩那样,走上这条为马克思指出的、符合“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的道路?

    这一条路,不要说是在50年代初期,或60年代中期,就是现在又有多少中国人能够理解?

    其他几位有什么“新史料”、“新观点”,你可否概括地介绍一下?

    此外,我在《“走资派”是个“伪概念”吗?》(https://www.azcolabs.com/xy_wg_ZZP.html)一文中,列出杨继绳、央视,和我对文革的看法,最後我问道:

    对以上这三个说法,或者,扩大到对本文“附记”概括的有关“文革”的各种“说法”,作为读者,你会怎么看?如果都不赞成,那么,假如“百科全书”请你撰写“文革”条目,要求用几百字写出来,你又会怎样写?

    你是否有意另立一说?

    春安!

    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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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 致 小鹰

    3/28/25

    小鹰学兄:

    感谢你发来的长文,更加清楚地阐明了你的观点,使我得到许多启发。我们都在总结1949年后的历史经验教训,这是十分必要的。尽管官方也有2次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但一些观点互相矛盾,或者有意无意地掩盖事实真相,我们不能全部接受。

    拜读了你的大部分文章,还是强调党内有一个以刘少奇为代表的走资派,文革就是毛揭露和打击走资派的斗争。这个观点在校友中比较独特,也很新颖,值得讨论。

    我还有几点看法,希望得到你的回应。

    1,研究历史就要有正确的历史观。我以为看历史应当站在最大多数的民众的立场上,看每个历史事件是有利于民众的利益,还是损害了民众的利益。文革中,打击走资派确实是毛的主张,也被516通知、16条等文件肯定。但纵观10年文革,只有2年主要是打击所谓的“走资派”,即各级干部,其余8年,都是在整群众,包括文革开始红卫兵的打人抄家,遣送家属中的地主富农回乡,1968年的工宣队夺权,1970年开始的清查516,一打三反,大中学生上山下乡。更不要说北京大兴、湖南道县的大屠杀(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广西对422派的屠杀,以及各地监狱,劳改农场对右派和“反革命”的虐杀。不论是时间的长短,还是受害人数的多少,都远远超过了对干部的迫害。其中,由毛主导的对516分子和造反派的打击,说明了毛考虑到造反派对官僚体制的冲击,必须对官僚阶层做出妥协。如果只看到文革对“走资派”的打击,而看不到以反对资产阶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名对广大民众的打击迫害,这就不能全面解释文革现象,也不能从本质上看清毛和他的亲信的极端专制主义路线。杨继绳学长的三种力量的博弈,毛最后与官僚妥协,失败的是民众,胜利的是官僚阶层的论断,我以为可能是吸取了上海、南京、广西、贵州。武汉等地原造反派的一些观点,试图以民众的立场看待历史事件,所以可以自成一说。

    2,纵观刘少奇一生的历史,他与毛确实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甚至是重大分歧。但他确实是在延安整风中,打击张闻天、周恩来等教条主义、经验主义而崛起的,把毛捧为正确路线的代表,得到毛的信任。此后,在土改中的过左,也造成很大恶果。1949年后,反右、文革初期的极左,四清中打击一大片的“桃园经验”也是不容忽略的。1966年7月初的一个夜里,他到清华看大字报,说“薛恐(数力系女生)梁思成和他老子一样反动”,明显是要在学生和教师中抓右派。总之,他的功绩,如1949年后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讲话、对农业合作社的指示,对毛说“人相食,是要上史书的”,支持农村的三自一包,在经济上允许若干自由,都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说他是完全意义上的走资派,我以为只看若干经济主张,不看他在政治体制、思想文化上的思想观点,是说不过去的。

    3,另外,在党内,那些在一定程度上反对极左,比较实事求是的高级干部,我以为除了邓子恢以外,多数没有系统的走资本主义的思想。陆定一同志当时是很左的,连周恩来、陈毅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定为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都极力反对。只是在文革中受到残酷迫害后痛定思痛,大彻大悟。至于蒋南翔,当然有他自己的一套教育思想与毛不完全合拍。但他的“又红又专”、政治辅导员制度,难道不是符合毛的要求吗?至今,清华校史和许多清华人,仍然称他为“无产阶级教育家”,怎么能把他归到“走资派”行列中呢?

    4,对于中共领导下的整个革命过程,特别是夺取政权后的种种政策措施,不仅我们这些平民子弟有不同看法,“红二代”中的开明派也各自发表了不同观点。如马晓力认为,党是在不断地犯“左”的错误。而李大同则认为,中国革命一开始就是“外源型”的,走了苏俄的道路。如果没有苏俄的干涉,中国不一定会走这种社会主义的道路。对中共历史的整体研究,需要更多资料的出现。目前,高华、杨奎松、沈志华、邓野(邓小平弟弟邓垦的儿子)等的著作有些新史料、新观点,可以参考。总之,在肯定中共整体历史功绩的前提下,研究党内派别的分歧,而忽略这些派别的共性,恐怕要遇到许多困难。

    以上看法,特别是第4点,希望得到你的指教。

    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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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文革,点击参见:

    小鹰:《“文革”是毛“修复面子”的工程吗?》 (2025年2月14日)

    小鹰:《“走资派”是个“伪概念”吗?》 (2025年2月7日)

    小鹰:《答对我“文革观”的一种议论》(2025年1月17日)

    小鹰:《“文革”问答三》(摘要本) (2018年2月)

    小鹰:《杨继绳“文革反官僚”说的恶果》(2023年5月17日)

    小鹰:《马克思 versus 毛泽东》(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三

    小鹰:《“官民矛盾”·刘“四清”与毛“四清”·“文化革命”》(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二

    小鹰:《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一

    小鹰:《“文革”问答三》(2016年12月)

    小鹰:《“概念”六日谈》(2016年11月)

    小鹰:《对谈钱理群教授的“文革观”》(2017年6月)

    小鹰:《“堕落”是如何开始的?》(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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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鹰:《刘少奇是“官僚”,还是“走资派”?》(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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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续)》(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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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鹰整理:对《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质疑与讨论 (2016年5月)

    小鹰:《论“文革”的反动性质》(2016年1月)

    小鹰:《清华文革琐记》(2014年9月)

    小鹰:《清华文革反思》(2014年9月)

    小鹰:《“七·二七”之谜》(2014年9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 (续)》(2014年6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2014年3月)

    小鹰:《为什么毛式“社会主义”是反动的?》(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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