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鹰

“文革”是什么？──怎么现在又提这个问题？

因为一位朋友提请我注意，最近西方知识界在分析Trump现象时，有些人看到头戴红帽的川“卫兵”们蜂拥冲击国会的暴乱，便把它和文革相比较如下：

即认为，文革是要推翻资本主义的寡头政治与其史无前例的腐败和不平等。而Trump式的对西方“陈旧物”(官僚体制)的攻击，至少部分地，是对已经腐化的政治及其僵化的思想界的反叛，相当于毛当年在党内发现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文革成了反对僵化的旧体制的一种手段的象征，不管左右派别，社会活动家都采用类似文革红卫兵造反的手段，而这种理解也正好对应了西方当时的“反权威” 或“质疑权威”(Question the authority)运动。

因此，作者认为中国的文革和毛的初衷是有合理的部分的，所以相比较而言，Trump们也是有合理的地方。

这位朋友对我说，她意识到，西方知识界对文革的误读和误解，尤其是在对比文革“红卫兵”与川“卫兵”方面，总觉得哪里错了位。

的确，这些人对文革的认识停留在现象层次为多，作如此简单类比，在时间和空间上，错位至少几百年。

同样，从简单类比出发，一些华人甚至认为，BLM就是美国的文革，拜登上台，“‘社会主义’就要摧毁美国了！”

事实上，美国今天面临的社会矛盾以及未来的去向，与文革时的中国完全两样，决不可机械地、形式地简单类比。为此，我写过《世纪的辩论》，其中第五节“政策与理念”，重点谈到这一点。

中美的历史文化、社会国情、经济体系、政治制度、宗教信仰、价值观念，以及思维方式、人文情怀等差距甚大，最好是具体分析美国的问题，不要硬套联想，否则会闹笑话，例如，文革后西方女权运动者抗议江青“受迫害”。

然而，如果说，川普与毛泽东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我认为，毛是从“左”的方面来反对“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实际是要保持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而川普则是从右的方面来摧毁美国传统的“资本主义”(包括经济去全球化、去规范化，以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来加剧社会矛盾等)，摧毁美国社会的民主制度。

因此，毛文革没有任何“合理的初衷”，川普也没有。从本质上看，他们二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的反动。(参见小鹰：《答“咬文嚼字”之问》)

西方一些作者对文革的理解是第二手的，轻信一些“专家”的看法，且停留在现象层次为多。但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能够关注文革，这已经是很不错了，即使是许多国人，包括一些经历过文革的老人，对文革的认识，现在也不过就止于此。

文革从1966年发动算起，至今已是55年了。如果今日询问国人，无论老幼，“文革”是什么？除了“不知道”三字之外，得到好一点的回答大约是这样：

文革嘛，无非就是“打打杀杀，大革‘文化’之命。”

不错，现象就是这样，如果稍知一些文革“故事”，都不难得出这一结论。但在这些现象背後，我们可以追问一句，那时的年轻人，是被什么力量左右，被什么念头驱使，去如此追随毛泽东，并做出这些野蛮的行为？而毛泽东又为什么要发动这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

沉吟片刻，略加思索之後，答案往往是，文革实质就是权力之争，是死保皇位的斗争，其它都是托词。例如，史家高华就认为，毛搞文革，是因为刘少奇“僭主越位”，大有“逼宫”之势，毛讲的“什么‘形左实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矛盾’等等均是饰词。”

然而，这种“争权”说，会面临一个问题要回答，就是：如果说毛泽东发动文革只是因为刘少奇威胁到他的权力，那在刘已被整死之后，刘派官员已“溃不成军”，毛在全国的威望和权力已达到极点，无人可以再威胁挑战他了，毛为什么还要说：以后要“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呢？那时的文革又是要搞掉谁呢？他自己还有几年可活，为什么要关心身后每七、八年的事？

我想，这正说明毛泽东是个有“宏图大志”的帝王，他发动文革，就是要清除他和他身后继续实施“社会主义”之政道路上的障碍──党内走资派及其社会基础。所以，“清君侧”是手段，不是目的，“役其政”才是目的，权力是实施理念的工具，专权是为了役政。

如果你真想搞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最好的阅读材料就是中共中央1976年4号文件《毛主席的重要指示》。那是1976年天安门广场“四五事件”之後，根据毛对毛远新的一个谈话，整理成文的。该文件末尾特别注明“此件不准翻印、传抄，张贴，不广播，不登报。”因此，许多文革时还是中、小学生的人，可能都没有读过这个当时只发至县、团级的中央文件。

杨继绳把其文革史《天地翻覆》第26章最后一节题为“毛把他最后的思想留给后代”，其中，他以赞赏的态度全文列出毛远新整理的文革末期毛泽东谈话，最后杨甚至动情地写道：“毛泽东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给后人留下了他的看法。这些看法对中国以后的政治会发生影响，它将成为反对官僚集团的政治武器。”

我完全不同意杨继绳的意见，因此，把他的这一节完整地收入《马克思 versus 毛泽东──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复>之三》，作为附录一，供读者参看阅读。

如果你真想理解文革到底是什么？毛要通过文革把中国变成什么样子的国度？毛的这个讲话是个必读的文件。读了以後，看你感觉如何？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做分析，再看杨和我文中各自的评论，加以比较。

其实，要了解毛的政治理念是什么，也不只是这一个文件。

文革发动的前夕，1966年5月7日，毛泽东还写过一封信给林彪，就是文革初发表的所谓“五·七指示”。信中他要求全国的“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都要组织起来，统一规划，“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构建这种兵营式的“大学校”，和他1958年强制推行的“政社合一”、“一大二公”、“全民皆兵”及“吃饭不要钱”的“人民公社”，以及60年代他鼓吹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等口号一样，都是毛泽东为我们具体绘制的“军团式共产主义”蓝图，是他恩准百姓今后的集体生活和蚁群劳动模式。

这就是《1984》书中的“老大哥”一直都在推销的那种“乌托邦”计划。可以说，文革前后，我们都已曾在《1984》国中生活过了。

毛这个人讲话是很有魅力的，尤其是对急于改变现状、急欲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会给他们带来相当多的想像和鼓舞。他也善于激动一些小市民们的幻想、愤慨和热情，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迷惑如此之多的红卫兵和造反派，跟着他去“闹革命”。即使是杨继绳，他在几十年後写文革史时的感情与评论，仍然“不忘初心”，你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我也不会责备杨，因为即使是早年德国的革命家李卜克内西，也曾被“斯巴达克团”那样的精神和组织所吸引，堕入了“僧院共产主义”的圈套(顾准的评语)。反倒是被杨大骂的马克思早就看透了这些假“社会主义”，对之做过严厉的批判。从这一点来看，马克思的确是毛泽东们的死敌。──我不在乎任何“红帽子”。

杨继绳写文革史所犯的毛病也在于此，他力主文革是一场“悲壮的”“反官僚”运动，结果是歪曲了文革本质，美化了毛泽东。

不错，毛在这篇讲话中，也大谈“反官僚”，而且，看来最“打动”杨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些骂“官僚”的话了。可是，奇怪的很，毛指责的“大官们”有“好房子，汽车，高薪，服务员”等，对毛自己和毛派都适用，怎么“官僚”都跑到刘派一边去了？毛派就个个清廉？毛泽东向毛远新说那些“豪言壮语”时，恐怕就是坐在他自己那带有私人室内游泳池的“好房子”里，而且忘了他在全国各地还有无数的豪华“行宫”，他自己就拥有最多的“服务员”。此外，毛也忘了提自己还有用特权霸占的“许多民女”和用特权强制发行“毛选”获得的“巨额存款”，刘少奇没有。……毛这样把“走资派”和“官僚”混为一谈，这是“忘我”煽情，还是把水搅浑好忽悠人？

杨继绳却说“他怀着深深的忧虑”“一次又一次发动群众揭露官僚集团的黑暗面。”而对于毛自己的腐败，杨继绳只用这样一句话就轻轻地打发了：“用对执政者个人的道德的批判来研究政治与历史，不可能穷究事情的本质。所以，我在这本书里不评价毛泽东的个人道德操守。”

多么堂皇的理由啊！不过，不这么搪塞一下，这部“文革反官僚”的巨著恐怕就做不下去了。

为此，我至少写过三篇评论他那本文革史的文章(见文末参考资料)，由浅入深，指出中国文革要解决的矛盾是什么？路线斗争中谁是谁非？中国为什么需要“走资派”？等等，这里不再赘述。

此外，如果有喜爱文学的朋友，那我建议他们去看看《从姚蜀平先生<悲情大地>一书谈起》这一篇，那里从文学“描写真实情节与暴露真实关系”的角度，谈到文革是反官僚，还是反走资派？也许会引起些兴趣及批评讨论。

现在谈到“文革”，除了杨继绳等的文革“反官僚”说之外，还有许多“奇谈怪论”，例如：

“争权”说、“试错”说、“艰辛探索”说、“马丁·路德改教”说，

“饰词”说、“毛心理问题”说、“中共话语陷井”说、“百姓怨左不怨毛，刘派反毛不反左”说，

“阴谋”说、“博奕”说、“偶然性与个人因素”说、“尚未解密不好定论”说，

“一丘之貉”说、“两个文革”说、“空穴来风”说、“一场混战”说，等等，

还有什么“天派地派两个毛泽东”，“毛泽东、官僚、造反派的‘三国杀’！” ……。

总之，是越说越玄，越说越糊涂，就是不肯承认毛泽东自己宣称的“文革是两条路线、两个司令部的斗争”，更看不出为什么毛“走社”是反动的主张，刘“走资”是正确的道理，结果文革研究的路子越走越窄，题目也越做越小。

那你说说看，文革究竟是什么呢？

我以为，文革的本质是：由“空想‘社会主义’”与“封建‘社会主义’”混成的、更加反动和凶恶的毛式“社会主义”，以最“革命”的言辞和最野蛮的手段，疯狂地阻挠打压新兴活泼的“资本主义”在中国的诉求与发展。

说到底，这还是一个“什么样的‘生产关系’适合封建落後中国发展？”的问题。

欢迎每一个人都认真再思考这个中国现当代史中最重要的问题：十亿人搞了十年的“文革”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样？看你能不能用几句话把你的看法讲清楚？

最後，顺便提一句，搞清楚中国社会的长期属性及其生产关系，对理解文革的本质，极为重要。最近吴道平力主“秦汉以来中国不是封建社会”，他“搬运”来的主要“根据”便是冯天瑜的著作。有趣的是，毛在他那个讲话中，谈到批孔时，特别建议大家去读“冯天瑜的《孔丘教育思想批判》”，并夸奖“冯天瑜的比冯友兰的好。”不知是为什么？要知道，那时的小冯只有34岁啊！

写于3/23/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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