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回忆]

沉 痛 哀 悼 邵 荃 麟 同 志

茅 盾

第一次会见邵荃麟同志,是在桂林。那时,太平洋战争后,香港为日本军占领,东江游击队及在港地下工作者在党的领导下,用难以想象的仔细周密的计划和宏伟的规模,把陷在香港的一千多文化人,通过东江游击区,护送到了桂林及其他安全地区。我和我的妻是到桂林的。此时,在桂林找房子,非常困难,幸亏葛琴同志把她家作厨房用的一间小屋让给我们,才解决了问题。邵荃麟同志和葛琴同志住在这座楼房的朝北的一小间,虽说在楼上,但不见太阳。楼上朝南还有几大间,那是阳光充足的,住着金仲华及其妹,还有宋云彬及其妻、女等。还住着一个“皮包书店”的老板的外室(用那时的话,就是抗战夫人)。

邵荃麟同志此时正在文化供应社工作,编《文化杂志》。宋云彬也是在文化供应当编辑,但好像清闲得很,每夜都拉人打牌,直到深夜。打牌的四个人是宋夫妇、金仲华以及那位“抗战夫人”。他们时而大笑,时而高声互相抱怨,静夜听了,特别刺耳,使人不能安寝。我有时会从楼下大声抗议,但邵荃麟同志夫妇二人却始终忍受,这大概是因为宋、金二人乃统战对象,所以特别表示优容罢。

抗战前我在上海时,也许会见过葛琴同志,现在记不清了,但记得读过她的作品,印象很深。现在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因大家忙于工作,也不能有较多的时间来谈论文艺上的问题。邵荃麟同志当时还领导桂林的一些青年组织讲演会,请人讲演,我曾讲演过一次,讲演整理后登在当时桂林的刊物上。我觉得他当时实在太忙,虽然很想和他多谈谈,却又实在不忍再剥夺他休息的时间。因为我只写文章,白天忙,到了晚上,就休息,但邵荃麟同志却常常晚上还在写作或看书。

解放后,邵荃麟同志到作协来工作了,这就有时间常常向他请教了。他考虑问题的周到,见解的深刻,以及从容安详的态度,都使我很钦佩。但是他身体之弱,却使我惊骇。他大概比我小这么十来岁罢,但是他骨瘦如柴,常常咳嗽。可是他抱病工作,丝毫不苟。

大连会议是邵荃麟同志知道我打算到大连度暑期,因而就我的方便,把会议地址决定在大连。我白天到会,听大家发言,晚上我就没有事了,但是荃麟同志及其他同志晚上还有分组会,还要做总结,所以是日夜操劳的。

要不要描写中间人物?我与荃麟同志意见一样。但我却不知道他因此惹下了“杀身大祸”。我不知道他曾因此与张春桥、姚文元发生争论。怪不得文化大革命时一些红卫兵几次向我探询:中间人物论是谁提出来的?我答以“记不起来了”。他们还要问我有没有记录(指开会时我自己作的记录),意欲查看。我答以“没有”。这也是实情,我向来不会当场自作记录,因为手慢,记了这句,就掉了那句,还不如不记。

我向来不会写报告。作协第二次会议时的报告,我起草后,经过荃麟同志的详细修改,这才定稿的。类此的帮助,实在很多,也记不清。例如批判胡风思想时的文章,我的第一稿请他看后,他觉得没有抓住要点,对我作了详细的解释。于是我据以写第二稿,他看了很满意,说和第一稿大不同了,可以送出去了。我当时也很高兴,因为提高了对自己的信心,原来我也还不太笨,经过学习努力是可以一点一点进步的。

现在,“四人帮”虽已打倒,但流毒仍深,我们要学习荃麟同志的考虑周到、细致深入的工作方法,和坚持原则的精神,清算极左的思想,为双百方针之贯彻,为文艺表现四个现代化,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今天,人民文学出版社收集邵荃麟同志文艺理论批评方面的遗著,编纂成《邵荃麟评论选集》,这对于我们了解邵荃麟同志的为人及其文艺思想将是很有帮助的。

1979年8月30日北京

原载于:《人民文学》1979年第9期,后增加最后一小节,作为“代序”收录于:《邵荃麟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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