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回忆]

访 葛 琴

高 旅

如果记忆不错,葛琴大姐今年该是七十一岁。

她以小说《总退却》一书成为三十年代享誉国际的中国女作家。

近况如何,粗知大概。到了北京,考虑要不要去看她,朋友说:不要去看她吧!你会哭的。打电话的时候,还在犹豫。终于拿起电话,约人民出版社的M兄到民族饭店来,陪我乘车前往。M兄于荃麟家是熟人,相见时较为方便。

在车里计算分别的时间,不觉吃了一惊,三十七年了!同在一片国土上,何致如此睽违?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同时想到战时在桂林的情景,和荃麟、葛琴夫妇同在一家报馆中,一室之隔,朝夕相见。还有绀弩和彭燕郊,都是邻舍。乡下无处可去,消遣只是串来串去聊天,彼此讨香烟,讨火,讨稿纸,有时其实并不要讨,借口罢了。葛琴尤其活跃,健谈,那时第二个孩子出世不久,大女儿已三岁,胖胖的长脸,像美总统罗斯福的面型,大家就给她一个绰号:罗斯福。奶着的是男孩子,现在该四十出头了吧?她抱着他、背着他,一面走一面哼着歌,四处蹓哒,一坐下来,就说:

“没有事吗?不如说故事吧!今天讲一个张天翼讲过的笑话,改编的三国志。”

我就递过烟去,给她点火。她一面比划一面说,说完了大家笑,她尤其高声,笑到喘气,真所谓声震屋瓦。我暗地想,她就是英文所称的George girl。不过她有一个特别手势,时常出手迅疾地掠鬓边的头发,左一掠,右一掠,忙得很,完全是个少女神态,不像有过两个孩子的三十岁妇人。

于是开开玩笑,写了一首打油诗来形容她:

葛琴故事何其多,说完一箩又一箩。

三国争雄全改样,两强斗煞为过河。

字房不识宜兴话,工友齐呼上海婆。

有子在抱开口笑,一边唱歌一边驮。

没有人欣赏。

她写了一篇小说,题名好像是《守夜人》,拿报馆里守夜巡更的老头儿作模特儿,把排字工友的生活铺写开来。登在桂林的杂志上,排字工友们大为“欣赏”了,不过以为是“出我们的丑”,向她抗议,表示不满。

排字工友全是湖南来的,领班是个有严重肺病的人,骨瘦如柴,一家数口,生活的担子全挑在他身上,熬夜拼版,直到天光才睡,不断咳嗽吐痰,两只眼睛经常通红。而所有的排字工人,生活也都贫苦。她如实地写了出来,却不料得到了这样的反应,工友们背地里不叫她葛先生,而叫她“上海婆”了。

这天我走到她的房间里,荃麟到城里去了,见她一个人独自坐在书桌前,笑口常开的面容收敛了,闷闷不乐,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开口,她却说:

“群众不懂小说!”

“作家所付给的同情,读者各有感想。例如鲁迅写《阿Q正传》,人们却拿来做嘲笑的材料,甚至猜测在影射什么人,为了攻讦谁,挖苦谁。这类事如果放在心上,作家还来不及难过哩!”

我是小弟弟,对大姐劝说几句,她又高兴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

荃麟和葛琴在皖南事变前到桂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邵荃麟评论选集》,后附《邵荃麟传略》,说是皖南事变后才转移到桂林,那是记错的。这时已在事变之后,大家的心情有些黯淡,不免也流露在作家的作品中。但在事变之前,是颇不相同的。

有一天,我正在写社论,她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快乐地说:

“绀弩这个人,可爱又可恶!”

我问怎么回事,她说:

“何家槐从柳州来了,绀弩要我请客,在XX酒家饮茶,我答应了 …… ”

“只你们三个人?”

“荃麟也去了,一共四个。”葛琴说,“香烟吸完了,绀弩又有说话:既然请客,也该请香烟啊!买包好一点的烟好不好?我就去买了一包强盗牌香烟来。不知何家槐是不吸烟的,绀弩一把抓在手里,拆开之后,给我一枝,荃麟面前放一枝,留下的插入自己的衣袋,说既然请客,理当由客人据有,我吸烟反要问他讨。我说绀弩可爱的地方在这里,可恶的地方也在这里。”

听完之后,大家笑弯腰,连眼泪也笑出来。

这一切,都不是在眼前吗?克鲁齐说:“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我说:“一切历史都是眼前史”,也许倒不致令人觉得突兀。

车子到了XX胡同,M兄记得是三十五号门牌,我下了车一直走到门前,门里迎出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人来,问讯之下,回答是摇头:

“我们不姓邵。”

M兄忽然省悟地叫起来,说:

“我记错了,该是五十三号。”

于是又折回来,M兄先去接个头,遇见了她的小儿子,一个结实的青年,穿一件汗背心,他的爱人,在厢屋旁做家务,他们的儿子,十岁左右,在院里玩。来客是三个,一起走进了正屋。

那是一个独家小院子,种些蜀葵和夜来香等花草,绿色盎然中,开了红红黄黄的花。这正是北京一般中等居户的家居景色。屋子相当破旧,后来才知道,一家人自到北京后,一直住在这里,不曾迁移过。

我一眼就看到葛琴,她面向外,坐一张藤圈椅里,气温是三十二度,却整整齐齐地穿一件白短衫,黑裤子,白短袜,有搭襻的黑布鞋,面前一张方桌,桌上只有两本杂志,是什么“学刊”,当面放着一只手提收音机,一只好象是闹钟。儿子说:

“刚才她听了一段戏曲。”

大概是对准了时间在听节目。葛琴的头发全白了,掩过耳朵,都向后梳。她看到了我。我大声叫她,问她好,还自报了名字,她先是鄂然,然后是张开笑口,但是没有声音,间或在喉咙里有些钝响,兴奋地用左手和我握手,紧紧地拉住了,把我的手背往她脸上贴,久久不放。──啊!她认得出我!

我真想哭,怎么没有声音的呢?听不到她清脆响亮地叫我的声音了!我的眼睛发涩,但是笑出声音来,这是在桂林冷滩瓦屋子里的笑声,是桂林丽泽门外住宅中的笑声,也是重庆开明书店仓库里的笑声,是重庆张家花园作家协会小屋子里的笑声,他们住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那时也爱笑,大笑,她是熟悉的。

二儿子招呼我们坐,我坐到椅子上,看她不断用迅疾的手势掠白头发,还和年轻时一样,张开了笑嘴,不能说话,只是听我和她儿子说。我发觉她右手右脚不正常,她的媳妇说,右边似乎瘫痪了,右脚板不能放平,脚底向上翻,鞋面右边着地。这时因为想面对着我,要移过藤椅来,二儿和他爱人明白意思,就把她扶起,这时果然见她右脚的鞋面着地,然后移动藤椅坐定,张开了笑嘴,等我说话。我说:“你有个好儿子,又有一个好媳妇。”

她听得明白,张了嘴笑,点头表示同意。二儿说:

“妈妈什么都听得明白,心里也有话,可是传达不出来,字可以写几个,但缀不成文的,对外交通系统给截断了。”

不过我见到她传达出高兴的情绪,正是她昔日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于是我左思右想,想到一件比较有刺激性,而且是欢乐的事。

桂林的报馆在东郊乡下,十分简陋,编竹敷泥,就算墙壁,屋顶是冷滩瓦,很容易漏水的,有个阁楼,偏偏用来存放纸张,屋子一漏,可不得了,所以隔些时一定要叫泥水匠来修葺。那天把屋顶上的一大片瓦都拆掉了,统统换过,葛琴就爬上阁楼顶,站在纸堆上,冲天而起,以便“一览众山小”,下面望上去,见她恰好站在屋顶上,有摇摇欲坠之势,都给她担心:

“喂!葛琴,你怎么了!快快下来!”

她却乐开了,象京戏里的角色使起云手来,仿佛是开山立寨的英雄,大叫一声哇呀呀,接着便大笑。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葛琴也大笑了,可是仍旧没有声音,只是张着笑嘴,不断点头,不过特别重实了,好象在说:

“是呀!是呀!怎么你还记得这件事?”

这就相当清楚了,她的头脑里储存着许多记忆,没有丧失,但是不能传达出来。这就不能不使许多人怀疑:究竟是用什么手术把她整成这个样子的?她在上海地下的时候,在周总理领导下工作,不少女同志的资料全在她的头脑里,有一些人的还特别储藏的多。交通系统一截断,这个储藏室就开不得门了。

葛琴的性格相当豪放,她曾告我家乡宜兴烧窑的规模,窑火冲天,蔚为壮观,她喜欢晚上站在河边,欣赏这种景色。有一个时期,上海风险大,和几个同志到她家乡去暂住,她就时常带他们去欣赏。

“真是可以令人奋发,胸怀宽敞,心旷神怡的景色!”她说。

荃麟患了相当重的肺病,吐血盈盅,那时是无药可医的,她毅然把照顾他的担子担起来,由同志而夫妇。这就不是平常的女孩子能做的事。女性的妩媚和慈爱,在她来说,都是明快而刚健的线条构成的。即使现在,这种性格依然流露未变。

她比之出狱时,健康情况是好了不少,右肢瘫痪却改善不大,储藏库始终打不开,没有通道,说不出话。

二儿给我看荃麟追悼会的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她由人扶着在嚎啕痛哭。是悲是喜,仍是浑然完整的,大概感情神经切断不易整掉,还有罅隙可循,而且相当流畅。

老作家K先生遭四人帮逮捕下狱后,他的夫人曾有一个时期不能说话,这是K夫人亲自告诉我的。但后来事态稳定了,就慢慢好起来。葛琴也是这类窒息吗?或者更为严重,以致久久不能恢复吧?也许是服用或注射了某种药物致此?有不少人一直是这样怀疑的,但是医生们以为并没有这样的药物。

由于深切的关心,才延伸为疑惑,久久不解。右肢瘫痪者往往影响到说话,葛琴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了剧烈的刺激和震荡,加之又长期故意不给治疗,受到非人道的虐待,能够不死,已算大命了!

现在有些人一听到人道主义,要紧的不是别的,而是立刻设法加上形容词。无论什么人,有了病就给治疗,迅速而妥善,有什么不好?在重金钱的社会中,因贫困而得不到应有的照料,而在浩劫之中,或由于冤狱,或由于歧视,得不到照料,还加上刻意的虐待,和公然谋杀无异。

四人帮被审之初,有人问一位老作家:你以为应该如何判处江青?回答是主张劳动改造,也叫她尝尝一天劳动十四小时的味道。因为这位老作家受过这样的虐待。这就是宋儒所说“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说的是意气话。意气话并非绝不可说,但这里却透露了人道和法治意识问题,以为这种办法(也即是所谓“制度”)是可以的,只是误用到了老作家头上,如倒过来放在江青之流头上就合适了。没有想到,有了人道和法治,便没有这类劳动十四小时的办法,老作家身上也就惹不上,中国人都惹不上,而江青之流也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革命家的目的不是针对“制度”,而是针对个人吗?不准有酷刑,不准有虐待,无论是谁,都该给予人道的待遇,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原则吗?

现在我坐在故人荃麟的屋子里,音容已渺,尸骨不存,不知去向了,不敢与她说过去的遭遇,也不敢谈什么可能引起忧伤的事,只讲几件过去使大家快乐欢笑的事,于是她兴奋地不断点头,无声地笑着,真希望把许多旧的回忆唤醒,一涌而出,夺关斩将似的,把阻塞的通道打开!然而没有办法,领导的关怀,医生的诊治,都是悉力以赴的,能够到达今天的境地,病势在稳定中且见进步,似乎已到了止境,不能再有突破了。

真是可悲!

但是我的脸上,不能显示半点忧伤的神色,这是相当难的。至此方知朋友劝我不要去看葛琴的用意,实在不仅是要哭的问题。

没有看到“罗斯福”,她在大学里教书。也没有见到大儿子,出国深造去了,读的是物理。二儿是目录学专家,今天是假期,夫妇都在家里。我没问他是大儿还是二儿,他说是三十八岁,就知道是二儿了。本来是满屋图书的,现在只剩两个书橱,剩下一橱办的书,放得散散落落,二儿说这些便是劫余。墙上挂着周总理像,没有别的像,于是也看到了葛琴,也看到了荃麟。

其实我一向看到他们,而现在则更为清晰。尝读清初黄煌编的《碧血录》,记魏忠贤残害东林党人的事,其序云:“逆璫毒流天下,缙绅最烈,杨左六君子之逮为最先;未几缪周七君子继之。读燕客目击所记拷掠之惨,振古未闻 …… ”燕客所叙用刑经过极详,是天启年间魏党凶残的一个写照。而浩劫之狱,尤多骇人听闻,透过《碧血录》,隐隐看到故人的遭遇。而今葛琴不能说话,狱中如何受折磨,比之说话更能说明许多事。不知是不是今日也有一个“燕客”,再编一部《碧血录》出来?

我和她握手告别,她又紧紧地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我只有祝福她,和她的儿女一起,平静地安度晚年,希望有一天把记忆储藏库的通道打开。

一九八二、九、六。香港

录自《持故小集》,高旅,北京三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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