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麟葛琴文选]

河  边  草

荃 麟

小   引

去年夏天,我们全家到广西全州去休养了三个月,我们住在城外的江边上,那里恰巧是湘江和灌阳江合流的地方,土名叫做三江口,风景极其幽丽。我们的房子正临着大江,碧净的江水是整天在我们门槛下滔滔流着,竟和住在船上一样。这几年来,烦嚣的都市生活使我厌倦极了,骤然来到这里,仿佛脱下一件笨重的衣服,感到一种异常的轻快。不过那时我的身体还是很不好,差不多是整天躺着,三个月中间,除了看看水光山色以外,都什么事情也不会做。

这里自然风景虽然很美丽,但是我们所住的地方却几乎是个贫民窟,周围都是些破落的造船户,渔人和伤兵。初去的时候,他们对我们很惊异,但是住熟了,大家也就亲热起来。他们那种朴素的勤劳的生活,那种坚韧的生命力,以及他们生活中间那种健康的以及病态的东西,都给了我们一些难忘的印象,而同时也反照出我们自己身上多少还残存着的那种知识分子脆弱底情感。这三个月中间,我们确是呼吸了一些和都市生活不同的空气。这里所记的,是当时生活中间一部分感想的断片。回到桂林以后,又被那烦嚣的忙乱的生活压住了,有时回忆起当时的印象,颇感到一种留恋,因此不计工拙就随想随写的把它记下来了。



篙   手

 

晚饭前,我照例搬出一张竹睡椅,躺在靠江边的梧桐树底下。这时炎暑已经慢慢退下去了,但是天空上却被落日和晚霞渲染得像火一样,远处的云块受着夕阳的照耀,幻现出千种万样的强烈的光彩──金黄色的,绯红色的,紫褐色的,乳黄色的……,这些光彩又倒映在碧绿的江水里,涂抹在隔岸青色的树立和浅绿色的原野上,似乎使一切东西都蓦然获得一种生命而辉耀起来,我喜欢黄昏江上的风景,就因为觉得没有一个时候能像它那样给我们以最丰富最复杂然而却是极和谐的色彩;那仿佛是种音乐,给人们一种恬静而又振奋的感觉。这时四周是静寂的,除了江心里一只磨面粉的船上那水磨机翼子拍拍地响着以外,只有江风悄悄地在吹着,整个世界仿佛真的是沉醉在音乐般的强烈色调里──快溶化了。

我静静地躺着,江水在我脚下向下游轻轻地流去,我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对岸,对岸是一抹很白的沙滩,沿着江岸平匀地伸展过去,愈远便愈狭窄起来,到了江流转弯的地方,又突然的抛出一个美丽的白色弧形,像一把巨大的镰刀似的把江岸环抱起来。在那弧形的旁边,寂寞地停泊着一只单桅的帆船,夕阳光里,那桅杆向沙滩上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望着这片躺在阳光底下寂寞的沙滩,我不由的想起昨天琴告诉过我一幅动人的图画。那是前天或是大前天的黄昏,她曾经在这里看见一只渡船,载着一群走江湖卖艺的人,泛到这沙滩旁边。他们一行五六个人,男的,女的,老头儿,小孩子,牵着一匹秃毛的瘦马和一只猴子,背着行囊,挑着七七八八的帐幕,行灶和刀枪之类的家伙,踏着沙滩,一步一步默默地向掩藏在对岸林薮中间的荒林里走去。当她告诉我的时候,她描述着他们那凄凉的姿态,那沉重和疲乏的脚步和那瘦马项下的铃声,怎样给她一种忧郁的感觉。“他们是拖着怎样一颗沉重的心呵!”她叹息着,这描述给了我一个深刻的印象,因为前几天在街上,我还看见过那群卖艺的人,男的赤着膊的大声直嚷,发出磔磔的怪异笑声,年青女人穿着眩目的绸子衣服,向过客飘投着迷人的荡笑,老头子发狂地打着锣鼓,小孩子像猴子般的翻着筋斗──他们似乎尽着一切可能,想给过路的人们以片刻的欢笑和 快乐。然而谁知道呢,当他们在夕阳光里踽踽地投奔荒村去找寻宿头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感到寂寞和疲乏呵。这群东方的吉普赛人显然已经失去他们生命的色彩了。他们终年冲州撞府的流浪着,他们的诙谐和欢笑倒成了对他们自己的一种嘲弄,他们怎么不感到疲乏呢?我想着他们,仿佛还能听见那种教你听了会发毛的没有生命的笑声,而在那反射着强烈白光的沙砾上,我仿佛也能看出印着他们沉重脚步的脚迹。这使我想起十几年前看过的一部卓别林主演的电影。那最后的一个镜头,正是留给我们同样的一片淡淡的足迹。这难道就是所谓“人生的旅程”吗?十几年前这部影片曾经使我感伤过那种灰色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又潜入到我心灵中间,像一层阴影似的,把刚才夕阳给予我的那种喜悦和迷醉驱散了,我感到懊丧起来──干吗要无端的来想这一些呢?

正在这时,江心上蓦地传来一种惨厉的怖人的嘶吼,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突然划过美丽的黄昏天空,把这幅恬静而幽美的图画忽喇地撕裂了。我惊跳起来,而随着这声音,那些阴郁的情绪就从我身上一下子滑掉了。

江的下游,一只载重的双桅船,迎着夕阳慢慢地逆流上来。这天恰巧又是逆风,扯不得篷,偏偏这段江流又陡又浅。船重水浅,一不留心船底就给沙砾擦着了。两个篙手,一边一个,把篙子死命的顶着江底,篙手的一端紧戳在自己的肩窝上,只靠两只大足趾踩着船舷,把全身的力量都望篙尖上俯压过去,夕阳晒着他们紫铜色的赤裸背脊,背上的汗水闪烁出一种蛇一般的油滑的亮光;渐渐的,他们的身体俯压到和船舷平行起来,全身的筋肉就象拉得无可再紧的发条似的,撑拒在两旁船舷上,他们的足趾几乎是一寸一寸的艰难地向前踩着,而那只强牛似的笨重货船就随着那极声的嘶吼一寸一寸的向这边慢慢移动过来。啊,那是一种怎样的嘶吼哪!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声音,这只有在半夜屠门里,或是在最黑暗的地牢里施行毒刑的时候才能听到的声音,这是一个生物从它每个细胞每根神经纤维里所迸发出来的声音!任何一种劳动中间,我从不曾看见过这样高度的体力消耗,虽然在中国这种超体力的劳动是并不算稀罕的。试想一下吧,这自然界巨大的压力──风力和水力,这载重几千斤的笨重的船身,全要凭两 只坚硬的肩膊去支撑,偶一脱空,那船只便会顺流飞溜下去!这是怎样一种猛烈的原始搏斗呵!人与自然之间就在进行着这样一种单纯的力的角斗。人类只凭他们肉体的精力要战胜自然界的一切阻力,而且要有把握地去战胜它们,这在文明人看来也许会嘲笑是人力的浪费吧,或者根本不相信这是人力所可能做到的吧?然而他们却确乎是这样艰苦地战斗过来,凭着他们两只肩膊,他们终于把那只笨重的船只从遥远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推移过来了。

江水无情地哗哗流着,风向他们发出恶意的冷笑,看他们却是多么坚毅,脸上的筋肉全部痉挛着,脸孔几乎俯贴在船舷的边沿,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发出那叫人战栗的嘶吼,似乎要把他们的声音逼注到江水的底里,他们的声音直压到断了气,然后再从窒息中间,迸出一声更惨厉的狂嘶。天际的晚霞仿佛因它们而颤抖起来。由于落日所照耀出这美丽的世界,因为这声音而改变了一种新的意义,对岸的群山都在应和起来了,我仿佛听见原始人类在和大自然斗争中间的那种要求生存底狂暴的嘶喊。这是多么迫人的声音呵!薄暮的里巷也给激动了,一大群小孩子奔出到江岸上,睁大着天真的眼睛,望着那货船慢慢移动过来,啊,看哪,他们是胜利了!船底从浅滩上一擦,滑入到三江口较深的水里。那支高耸的桅杆,映在血红的夕阳光里(这时太阳已经卸在山尖上了),仿佛一个胜利的标帜似的朝着我们在移过来,桅影掠过篙手们的脸孔,他们尽了最后一次的努力,扬起那细长的竹篙,望船头上一插,船就泊住了。

江岸上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奔下沙滩,劈里拍勒的涉着水跑到船边去。一个篙手跳到水里把船缆住了,另一个年青的高大篙手站在船头上,高高举起一只闪光的胳膊,向着岸上什么地方叫出一个宏亮的声音。

我听不清楚他叫的什么人,但是从他那声音里,我却听出一种巨大的喜悦的骄傲──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那仿佛说:“瞧,我们到啦!”夕 阳染红着他半边面影,在那结实的面颊上,显然可以看到一丝豪爽的狞笑。岸上有个尖锐的声音在回答着,接着,一个赤脚的强壮女人从那边沙滩上匆匆奔下去,她奔到水里,赤裸的脚跟踢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那男的从船头上跳下来,拿了一包什么东西给她。两个人就靠在船舷谈起来。这时太阳已经下去了,江面上忽然阴沉起来。在那明净的天空下,显著地衬出他们两个欣硕的身体底轮廓。

紫色的暮霭从四周山的背后包围拢来,江面上浮起一层灰色的薄雾,依旧恢复了那种肃穆的黄昏底恬静,一缕缕淡红色的云彩最后从天空上逝去了,江水格外深沉起来,只有磨面粉船上那水磨机的朴朴声音,在暮霭中间更加听得清楚了。

 

鱼   鹰

 

住在江边,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得捕鱼方法的,有的是钓,有的是摸,有的撒网,有的是两个人张着一块网在水里走,由另一个人把鱼赶到网里,最呆笨的是握着一块石头站在水边等,看见有鱼群从水底的卵石旁边游过,便把石头砸过去,每次居然也会砸死一二条小鱼(而且也居然有人靠这方法生活着)。可是最乖巧而且也是收获最多的,却要算利用鱼鹰了。

每天清早,开门出去,就可以看到灿烂的朝阳底下,几十只竹筏成群结队的从江的上游飞也似的滑溜下来,每只筏上昂然地站立着一个渔夫,手里横着一条细长的竹篙,他们很少去用到这篙子,多半是听凭那些竹筏顺着江流任情漂去。这种竹筏是用六七条竹子扎成的,涂上柏油,十分轻盈,在顺流的水里,它们的速度,要比电艇还快,仿佛在水面上飞飘着似的,那种景象确是十分好看。每只鱼筏上大概停立着五六只到七八只的鱼鹰。这是一种在北方不常见到的鸟,约莫一尺多高,有鹭鸶的尖长嘴巴,老鹰的锐利眼睛和比老鹰大过几倍而样子相仿佛的身体,因此也有些本地人就叫它做鹭鸶,或者叫做鱼老鸦。当它们停立的时候,身体老是一动不动,眼睛永远是那么紧紧的注视着飞逝的江水,仿佛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而当它们一看见有什么鱼类从竹筏左近掠过,就陡的飞扑下去,只在一秒钟之内,尖长的嘴里就衔着一条挣扎着的大鱼飞回到筏上来。它们那种敏捷是惊人的,因为稍微一慢它们就会赶不上那飞驶着的竹筏。它们把鱼衔到渔夫的手里,渔夫接过去,扔到一只鱼篓里,而从腰旁的另一只小竹篓里摸出一条极小的鱼塞到那鱼鹰的嘴里,于是那鱼鹰就满足了,摇摆一下尾巴,又停到原来的地方去,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江水,准备作第二次的献功了。

这的确是一种最巧妙而省力的捕鱼方法,你看那渔夫简直就不需要一点劳动,只是握着竹篙等他那些部下把鱼一条一条的送上来,他所花的代价只不过是一条最不值钱的小鱼,而那些鱼鹰却是那么的忠实和敏捷,从不肯放松它们眼前的一个机会。我起先颇觉得可笑,世界上竟有那样的呆鸟,自己抓到了大鱼不吃,却贡献给它们主人去换一条小鱼,而且海阔天空它们那里不可以去找生活,却偏肯乖乖的守在这竹筏上,那渔夫也从不去拘束它们,难道他就不怕它们飞跑吗?

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住在本地的朋友告诉了我。原来那些渔夫在鱼鹰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细细的绳子,使它们不能吞下较粗的大鱼去,只有把捉到的大鱼去换取主人的小鱼,而且它们也决不会飞跑,因为只有从主人的手里,才能不断的获得这种现成的小鱼。一根绳子的力量就轻轻的把这些勇猛的野禽驯服了。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以后,我对这些鱼鹰就说不出的感到憎恶起来。它们自己已经是个俘虏了,而且连饮食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却居然那么神气活现的在俘虏别的生物,去献媚它的主人,并且竟是那样的忠诚和勤快,当它们向水面上飞扑下去攫取鱼类的时候,它们的姿态是多么的凶猛,多么的矫捷,然而愈是凶猛和矫捷,不就愈显示出它们的卑怯和可怜!它们难道不能彼此互相啄断脖子上的细绳?难道不能飞向旷阔的江面自己去觅啄小鱼?难道不能拒绝替它们主人去攫捕大鱼,使他们无可奈何?莫非是日子久了,它们已经忘记了自己颈项上的细绳,以为鱼鹰的生活就只是攫捕了大鱼去换取小鱼吗?以为鱼鹰的天地就只能在这狭窄的竹筏上吗?──啊,多下贱的畜生呀!

我向来是最憎恶猎狗的,可是自从知道这种鱼鹰以后,我却觉得它们是比猎狗更可憎厌和更可鄙夷的动物了。

当静寂的夏夜,我们在江边乘凉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几簇辉煌的火炬从黑暗的江面上飞溜下来,那些渔筏上挑起一支燃着松明的铁笼,垂倒在水面上,把江水照耀得通红,就在那飞动的火光中间,我们可以看见那些鱼鹰悠起悠落横飞直扑的威武样子和那种娇媚乞怜的暮夜姿态,而在那火光背后,我们显然还可以想见一张狞笑的脸孔,在赞许他那些忠诚的部属。这种景象虽然一瞬间就从你眼前掠过,然而却已够激起你一种憎恨的愤怒了。

可是更教我憎恨的,却是那些想出这巧妙方法的聪明的人类。在这世界上,人类自然是征服者了,世界的一切生物在人类看来,仿佛都是因为他们而存在。他们自然是有权利去奴役它们,享受它们。然而他们却偏偏喜欢拿人类意识中最卑劣的东西,去训练比他们更低级的动物,使它们失去自己的性灵,而成为人类卑劣意识底一种工具。无论在动物园里或是江湖卖艺的团体里,我们常常看到人们怎样根据自己的意思把一些自然界的生物,改造成为一种可怜可笑的丑陋东西,以供人们的取乐;然而这种取乐不正是对于人类自己的嘲弄吗?而这种丑陋不也正是人类自己丑陋的表现吗?(对于弱者的丑陋的玩弄,往往成为强者底一种残忍的享乐,实在说来这只是一种极卑怯的心理。)我们常常讥骂狗的势利,鹦鹉的谄媚,其实势利和谄媚又何尝是动物社会中间的字眼,不过是人类自己的弱点,被表现到动物身上罢了。譬如这鱼鹰吧,当它们日子长久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脖子上的细绳的时候,它们早已经不是本来的鱼鹰,倒成为一种卑劣的人底化身了。

这在鱼鹰自然是可悲的,然而在人类又何尝是聪明的呢?渔夫知道吧绳子扣到鱼鹰的脖子上,他可曾想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正在给别人扣上一条绳子呢?又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拿大鱼去换取人家的小鱼呢?聪明的人们既然知道用巧妙的方法去驯服它们所征服的动物,自然也就会有更聪明的人们知道用同样的方法去对付他们的同类,于是在我们这社会里,也就看到鱼鹰在到处乱飞了。这在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玩意儿。脖子上扣着一条绳子,而却在四处骄人,到后来甚至连那条绳子也忘记了。这还不是落得和鱼鹰一样悲哀的命运吗?

这是可悲的,然而却是更可憎的。当我看到那聪明的渔夫底脸上那种得意的狞笑时,我不由的想起历史上企图把绳子扣到每个人民脖子上去的暴君们底狰狞的面容,于是我怫然的愤怒了。

从此,我不再能以“赏鉴”的眼光去看那些飞奔在江上的鱼筏了,同时对于那拿石头砸鱼的呆汉也一样,虽然他们那种拙笨的和原始的生存斗争,更使我感到了生活上另一些真挚的东西。

(原载《青年文艺》新1卷第1期,1944年4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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