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麟葛琴文选]

[说明]1941年6月葛琴为“中学略读文库”选编了一本《散文选》,共有九篇。如在“序”中所说:“这里所选的,并不限於一个时代的作品,也不限於一种气质的作品,这样也许可以使我们看看各个时代,各个作家的风格,对於所谓散文的形式更了解一点。”选编者对各篇作者一一作了介绍,对内容和要点做了分析讲解,适合青少年或初学者阅读。以下是该书中所选作家章靳以1939年写的一篇《狗》。


  • 葛琴:靳以散文《狗》的导读 (1941年)


  • 靳以:《狗》 (1939年)


  • 靳 以 散 文 《狗》 的 导 读


    葛 琴

    [作者介绍]

    章靳以,1939年於复旦大学,重庆。

    靳以,河北人。小说兼散文作家。文笔细腻,富有感情。著作有《遥远的城》、《黄沙》、《秋花》、《远天的冰雪》等。“一·二八”後在上海与巴金合编《文季月刊》。抗战後在重庆复旦大学执教,兼任新民报(应为国民公报,小鹰注)副刊《文群》主编。最近在福建师范学院执教。(右图为章靳以,1939年於复旦大学,重庆。照片由章洁思提供,小鹰注。)

    [内容提要]

    人(以及)无论一切生物,他们起码的希望与要求,就是活。但是当他们不能活下去的时候,甚至被强制着要死去的时候,那是痛苦的,悲哀的。作者抓住这人生上的东西,进一步更触及到伟大的母性爱。那隻瘦得不成样子的病狗,儘管死是那样迫切地等着牠,但牠仍然希望自己活下去,仍然要看看牠的几隻没有开眼的儿女们,固执地哺育牠们,使牠们的小生命延续下去,那怕到了牠最后一日残喘的时候,牠是不为任何力量所移动的。换句话说,惟有这真挚的母爱,才能使人类延续,生物的不断成长。

    [学习要点]

    (一)本文中有许多极细腻的描写地方,用笔不多,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如“把小小的头探在缸沿,望着里面的游鱼漾碎一张自己圆圆的脸影……”,“一隻高大的狗跳跃着,叫着,颈间锁着的铁链声混在叫声之中。它的骠悍勇猛,像是随时可以挣断那条铁链……”。尤其是写那条病着的母狗,“……有时候牠的眼睛张开了,眼睛显得十分呆滞,强自抬起头看看那几个狗仔,便又闭了眼,垂下头去。可是牠还不忘记把後腿移动一下,或是把腹部转一下,为了使小狗能更容易些啣住了乳头。有的时候一条小狗跑近牠的头部,几乎是直觉地伸出舌头来,缓缓地一下一下在小狗的身上舔着。”这里不仅具象地刻出那狗的外表的形态,同时更强烈地写出那崇高的母爱,那可怜的生物心里,是怎样固执地煎熬着它。

    (二)环境的衬托,往往容易帮助所要描写的事物突出,和氛围气的制造。本文中写疯狗的那段,用许多看热闹的人围着,以他们“笑着十分得意的样子”,衬出那狗的悲惨底遭遇,是格外加强了残酷的气氛。後段写那条垂死的母狗,作者首先安排了一个凄凉的场面──黄昏时候,下雨天,破檐下的墙根旁,牠绻卧在那里,细细的小狗的鸣声……这粗粗几笔的画面,叫人一见,心就自然而然的沉下来了。

    录自《散文选》,葛琴选注,香港文化供应社,民国三十六年七月港一版,56-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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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靳 以

    豢养猫啊狗啊的兴致,只是我的妹妹有的,用好话从亲友那里讨了来是她,关心饮食沐浴的是她,为着这些小动物流泪的也是她;自从被遣嫁了,她所豢养的猫狗,就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就是到了辽远的X城去,在信中还殷切地问到花花黑黑的近况,她再也想不到随了中落之家,花花死了,黑黑从半掩的街门,不知逃到哪一方去了。

    对於狗,在初小的时候就留下恐惧的影子。记得那是到左邻的一家去,在那家的後院里,我还想得起有许多只瓦缸,有的长着荷花,有的养了金鱼。把小小的头探在缸沿,望着里面的游鱼漾碎一张自己圆圆的脸影,是最感觉兴味的事。每次去把腿跨进一尺半高的门限已经是一件难事了,才怀着一点欣悦站到里面,洪亮的犬吠立刻就响起来。一隻高大的狗跳跃着,叫着;颈间锁着的铁链声混在叫声之中。它的骠悍勇猛,像是随时可以挣断那条铁链,嘴角流着沫,眼睛像是红的。我总是被吓得不敢动一步,连返身逃走的心念也忘了,而为犬声惊动的好心主人,就会从上房走出来,一面“畜生畜生”地叱住了狗,一面走来领了我的手,还再三地说着:“不要怕,不要怕,牠不会咬人的。”

    牠真是没有咬过我,可是我每次走去,牠总要凶恶地大叫一阵。

    “红眼睛的狗是咬死人的,尾巴垂下来的是疯狗……”不知谁和我这样说过一次,就像深深地刻在心中。“……要躲开牠们,咬了要死的。”

    已是一个怕狗的孩子,当然更会记得清清楚楚。却有一次,午饭後,许多同学都跑到学校後门那里去看疯狗,自己也就壮壮胆子夹在里面。在那小学校的後面,正是一座小药王庙,许多人围了庙前的旗杆。我钻进去,才看这旗杆脚下用麻绳绑了一隻黄狗。不大,也不记得尾巴是否垂下,只是被两三个汉子用木棍挥打。那条狗像用尽所有的力量想逃开,时时被打得躺在那里;可是过一些时又猛力地冲一下。牠不是吠叫着了,牠是哀鸣,牠的嘴角流着血。相反我所有的记忆,那条疯狗并不使我恐惧,却引起我的怜悯。我像哀求他们停一停手,更多的人却笑着十分得意的样子。我只能忍着两隻湿润的眼睛,又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那条瘦小的狗,牠的哀鸣,牠那流血的嘴,在我脑子上塗了鲜明的色彩,梦中显现出来就哭着醒了的时候有过不止一两次。

    “为什么他们要打死牠呢?”

    想着,问着这同一的话,在抚慰着的母亲,只是温和地拍着身子,一直到又睡着了的时候。

    长成了的时节,把活生生的人强制地置之死地的事也不知看过了多少桩,想来为着一条疯狗而流泪的举动是太愚蠢了。多少年的真实生活,把自己的个性磨成没有棱角随方就圆,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才活下去。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不知为了什么忙碌着,可是我并不愉快,连一点安静的心情也很少有。

    我的感觉渐渐地变为迟钝了,我知道我所看到和我所听到的,并不是不移的真实,由於恶的天性,由於虚伪,什么都变了样。我曾经做过十足的呆子,可是一个呆子,在这个社会上,也能得着一点小小的聪明。

    有一次,真的深深地打动了我的还是一条狗,那是当我住在X城的时节。总是秋尽的十月天吧,还下着雨,随了雨俱来的是透衣的寒冷。我是从友人家出来,近黄昏,原是说好晚饭後才回去的,却为了一转念间想到早归,便起身告辞了。友人再三好心地留我,说是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可是我知道黄昏还飘雨,总有一夜的淅沥。

    不知道那一次为什么,我没有坐车子,便独自在雨中行走,也许是又记起来忘却的癖好。街上的人并不多,所以自己才得十分悠闲地迈着步子。

    好像是在一个路口那里停下来,因为路不熟,正在想着该顺着哪一条路走去。一间破旧的房子正迎了我,响着细细的小狗的鸣声,低下了头,就看到破檐下墙根旁,一条狗卧在那里,三只或是四只还没有张开眼的小狗蠕蠕地动着,抢着去吃奶。

    那是一条瘦得不像样子的狗,还在病着,好像再也不能活上两三天。身上的皮毛有几处是脱落了,雨又浇得湿淋淋的,半闭着的眼睛已经变了色,艰难地做着最后的呼吸,看得出腹部上迟缓的一起一伏。牠就是蜷卧在那里,大约还是几天没有食物下口了,难得再移动一步。有时候牠的眼睛张开了,眼睛显得十分呆滞,强自抬起头贪婪地看看那几个狗仔,便又闭了眼,垂下头去。可是牠还不忘记把後腿动一下,或是把腹部转一下,为了使小狗能更容易些啣住了乳头。有的时候一条小狗跑近牠的头部,几乎是直觉地伸出舌头来,缓缓地一下一下在小狗的身上舔着。牠却不记得泥水浸着牠的身子,牠也忘记了即将来临的死亡!……

    我几乎是惊住了,就站在那里。有的人从我的身边过去了,像没有我的存在;有的人把好奇的眼睛朝我望了望。我自己可是被这景象所感动了,我几乎要流泪了。我不愿意过於柔弱,可是在这伟大的真情下,我怎么还能止住我的泪呢?觉得惭愧了吧,觉得渺小了吧,而在自己,为了那时母亲才故去不多时,心中更有着难以说出的酸楚呢!

    兀自站在那里,不忍离去,雨是渐晚渐大了,心中在想着牠们该挪动一下子,不然雨水会更多地落在牠的身上,那么牠更要少看几眼牠的幼小者。

    为着不幸的狗沉思着,却不提防雨水已经淋透了帽子还着着实实地湿澈了两肩。一股寒冷穿进了我的心,我的身子在微微战抖着,我不得不再移动我的脚步;可是我的脚步是更迟钝了。

    夜沉了下来,在细细的小狗的鸣叫之中,还有那条母狗的哀鸣。牠是留恋呢,还是怨愤呢;却难为人所知呢。

    我还记得几日间我总像听到那哀鸣的声音,而一闭起了眼,就像又看到垂死的狗和牠那一群才到世上来的子女们。

    录自《散文选》,葛琴选注,香港文化供应社,民国三十六年七月港一版,51-55页。

    原载1939年12月2日重庆《国民公报》副刊《文群》第92期,署名:苏麟。初收:《人世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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