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麟葛琴文选]

孩 子

──小城散记之一

葛 琴

八月间,病把我们一家四口从桂林带到这寂寞的小城里来,已经快三个月了。初来时候,门前那条滔滔的湘江.正饱涨着盛夏的雨水,在阳光下卷起那一条条银色的白练,多耀人啊!

清早一开门,就能看见佇立着鱼鹰的竹筏,由吹着唿哨的渔夫们,打着轻篙,接二连三地从薄雾的江面滑过去;而一到傍晚,当橘红色的阳光,在碧油油的水上幻起各种有规律图案时候,人们成羣结队地赶来了,他们像一群疯水牛似的扑下江去,翻起满江的白浪,与一片粗犷的笑声和歌声,望着他们,人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被一种强烈的生命力量所激动着;而也就在这时候,我们照例要把新买来的一张竹榻和一张躺椅从屋子里搬出来,摆在门前江岸上的槐树底下,泡点茶,面着这一切都是新鲜动人的场面,来开始我们户外的黄昏生活。于是我们的大孩子,没头没脑地皮了一天,这时才好容易离开她的小朋友们,花猫似的绕到我们身边来了。她是快满三岁的孩子了,跟着我们差不多一向是过着亭子间的生活,连跑两步路,也常被一些七七八八的桌椅拘束着的。而现在居然有这么辽阔的天地摆在她面前,她是多感兴趣啊!这里所有的东西,无论是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星星,以及对江山顶常要敲起破钟的警报台,和那一只只起在滩上的正待修理的破船,她是无一不感到新奇和愉快的,而且还有那麼多的小朋友,这些破落了的船户家里的孩子们,单说他们的名字,就够她奇异了,什么“小司务”呀,“和尚”呀,“海宝”呀,她是那样的牢记着,熟悉地呼喊他们,仿佛她就是在这里长大似的。虽然初来的头两天,在这些孩子们中间,她简直像鹤立鸡羣,跟他们是那样地投合不来,譬如他们和地上抓泥,她只是远远地望望,连地上也不敢蹲下去,但很快她不仅也会在地上抓泥,连我们最担心的那条斜陡的江岸,她也会溜快的跑下去了,有时偷偷的躲到江滩上的船棚里,用她的小刀,切着一些野花野菜,跟她的小朋友们叮叮噹噹的办起酒酒来,有时一骨碌爬到别人的阁楼上,说是去看小兔子的呀,那种摇摇动的没有扶手的梯子她也居然会爬上爬下没有摔过交。小家伙越来越强啦,我们常暗暗地惊喜着。不过一下不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少不了要提心吊胆东跑西走的叫喊她。只有在这黄昏生活里,算是我们一天最安静最愉快的时候了,在她自然也是最为得意的时候,第一我们没有在工作,大概她是最不高兴我们看书和写文章了,第二我们是那样专心一致的望着她,她几乎完全成为我们的中心,这时吃什麼茶食水菓,必定由她来分配,她要你讲故事,最好是专门讲她自己的故事,譬如她生出来的时候,医生怎样给她洗澡之类,总之她要怎么样,我们可能做到的没有不依顺她的,哪怕她忽然也要我们好像孩子一样的跟她拿槐树上落下的花朵办酒酒,或是到屋子里去打着水来在泥沙地上开小河,或是歌表演,或是捉迷藏,直到天黑,星星们在向她眨眼睛了,她才把小牛似的身体往你身上一倒,不负责任地睡着了。

是的,那些日子里,她是总算过得满有味的,但随着天气渐渐的凉了,江里的水,一天浅似一天,两厢的江滩好像落了一身大肉似的骨稜稜地爬露出来了,几番风雨之后,江水非但没有涨,倒把常要来江边的人们扫走了。接着天就老是阴着,老是灰沉沉的,这地方也特别,记得中秋刚过,冬天就已经到了,刮着多厉害的风呀,很有几天,我们的左右邻居,差不多都把大门也关起来了,他们一日两餐,全家人就围着一只三脚灶,一面烧火,一面就唏哩呼噜的吃了起来,而我们,虽然还没有做到烧火吃饭,两扇大门却也照例的拴上了。而且有些裂得太不成话的板壁缝,我也已经化过半天时候用纸条糊起来了,好,随它去过冬就过冬吧,反正这在我们客乡客地的出门人,似乎更没有权利去过问的。但是我们的大孩子却是苦透了,野鸟似的给你关在窠里,天知道,这是怎样的窠啊,三间屋子只有两个直轮窗,照这么尖厉的顶头东北风,这两个窗是早该推上里面的覆板了,但这么倣就非得白天也点灯了,自然是不成呀,于是我们就在这两个窗里透进来的一点灰黝黝的光綫里(工作是不用谈了)整天的在客堂里枯坐着,M病还没有好,靠在躺椅里,有时我们也谈谈题材,谈谈读过的书,谈谈家庭琐事,而我们的大孩子唯一的消遣就是狠命的捧着饼干罐吃零食,吃得不耐烦了,就把罐头一丢,不管她的小弟弟是刚刚睡着也好,她就野狼似的叫起来了,大着两个圆圆的乌眼睛──

“啊,我没有工夫呀!”

这小家伙专爱乱七八糟的瞎讲话,不知从那天起的,自然这些日子里她都是无聊的,那么就该是无聊透顶的时候了,她忽然这样向你叫起来,当时没有纠正她,以后也就随她把“无聊”当做“没有工夫”了!

“那么你要什么呢?”

她既然向你抗议了,你就不能不接受她,并且紧紧的抱起了她。她望着你,一鼓足劲地──

“你讲一个桂林的故事,喂,还有呢?”

往往我们还没有开腔,她已在问你还有了,在这样的境地中,她忽然恋念起桂林来,这是毋怪的了。何况她认识天地以来,那还是第一个天地呢,多贵宝的幼年天地啊!自然她也少不了会想那里的糖食店,水果摊,以及公共汽车和玻璃窗之类的洋房子,但随着环境的变动,那些享受和印象,也渐渐的疏淡起来了,所以与其说是桂林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一大片桂林人名和称呼背诵吧,然而尽管是单调的背诵,她也似乎很感满足了。总之她是那样亲切地怀念着那里的人,那里她认识的所有我们大人的朋友,和她自己的小伙伴们。

尽是阴沉的天气,儘是刮大风,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我们还是闷在这暗洞洞的屋子里,有一天晚上,听听外面的风声似乎小点了,同时从窗里望出去,还看见几颗星,我想明天一定会晴了,那么第一件事情,该把所有的门户畅开一番,把大孩子所有的玩具搬出去,叫她的小朋友来和她操小兵队,是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房里的菜油灯也似乎亮了一点起来了。

但明天依然没有晴,风虽平了点,反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早晨我去江边洗着衣服回来,刚推开门,我们的大孩子正悄悄地伏在贴着邻居的板壁缝上,她在窥望什么呢。

“小琴!”

我叫她,她没有睬我。我走到她的背后,只见邻居那个叫做“小司务”的女孩子,这天特别剃了一个光头,赤着脚,死命吊着一根屋柱,在不出声的淌着眼泪哭。

“她们又打了她吗?”

我低下头去,问我的大孩子,她摇摇头,突然转过身来,扑在我的怀里就放声大哭起来。这之后,我才知道隔壁那个叫做“小司务”的女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们要把她打发到一百里以外的乡下去了,她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因为我们住得太近了,她和我们大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是最多,虽然她曾偷过我们的剪刀,偷过我们大孩子的玩具,也偷过我们桌上的零钱,并且还教我们的大孩子把家里的米拿出去,说是跟她办酒酒,而我也常常要想法阻隔她们的来往,但我们的大孩子,却始终跟她很好,而且非常的服从她的命令。原来她们是说这孩子的娘早就死了,是靠着她的穷姑母──穷得常常没有饱吃──过活的,但这一天,她们是瞒不住了,她们正要把她送到她娘那里去,已经嫁了人的娘那里去,然而这孩子却死也不去,最后跟她的姑母打起来了,也踢了她那个正在害病的父亲,并且还咬了她表姐的手,但终于她是去了,我在门缝里看见她,像死狗一样的躺在地上给她的姑母拖走的。拖走的时候虽然我们的大孩子没有看见.但“小司务”的走,却是那样的刺伤着她,她愤恨,她不知怀恨些什么,从那一天起,她忽然捶着我们屋子里的门,大声地说,并且顿着她的脚──

“打这个房子,不要这个房子,我们去桂林!”

“好的,等爸爸身体好了,我们就去桂林。”

我这样安慰她,事实上等M的病好了,我们也就要回桂林去的,但是兑现这张支票,也是相当困难的,重搬一次家还不要紧,却不能一到桂林住在旅馆里找房子啊,最困难的自然是找房子,硬是找不着呀!

一个月过去了,M的肠胃病也好得多了,我们决定他一个人先去,等房子这些问题搅妥当后回来同我们。就是这样决定了,我们想大孩子听了我们的决定她会高兴得跳起来呢。但现在先去的是爸爸一个人,她是不是肯放他一个人先去呢,这自然是一个问题,事实上当我们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她就差不多离不开她的爸爸,他去什么地方她都要跟,他吃的什么东西她都要吃,而且都说是好的,辣的也说是好的,尤其住到这生疏寂寞的地方以后,尤其是当隔壁那个“小司务”拖走以后,她更是缠人了。就是M上茅厕,她如果事前没有看见,就要查问了,就要赶到茅厕门口去等他了,所以他这次先去桂林,必需预先告诉她,好好的说服她。

大好,结果是出乎意外的好,我们一边说,她总是点头答应,并且立刻又去打屋子里的门,眼睛是那样的发亮,顿顿脚说──

“不要你了,我们打你!”

大问题解决了,M临走前两点鐘,我们又不能不考虑到走法的问题,到底孩子总是孩子,要是她临时推翻决议跟你别扭起来怎么办呢?这时候,你就不能随随便便的伤犯她,大人的理由在孩子看来,往往是等于一张白纸呢!为了这,我们起先的意见稍有点出入,但最后是一致了,就是走的时候一定得让她看见,一切听其自然,也许倒反会好些。

居然不错,下午两点鐘时候,M拿着帽子出去了,像平时上街一样,只多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她也跟眼出去,站在江岸上的槐树底下,自然地望着他,点点头,还伸出小手说──“bye-bye!”

“琴琴好乖呀!”

我站在门里,禁不住的笑着称赞她。她听到我的声音,脸上稍稍呆了一下,但立刻又自然地向我招招手──

“来嘛,来送送爸爸嘛!”

我抱着小的,蹲在地上,一手扶着她。她眼睁睁的望着东面的江岸,在等她爸爸拐过那些沿江房屋和篱笆之类,一会儿,她好像整整一天没有瞧见爸爸似的,当他的背影转上江岸时候,她忽然用力地叫起来──

“唵──爸爸哪!”

但声音却显然有点不自然了,这里正在三江口,这时候虽没有下雨了,但连阵的东北风,却把我们吹得受压不住,好容易等M的背影在新码头那里转了弯以后,她才俨然像个大孩子似的向我掉过头来,也许是我刚才称赞了她的缘故吧,当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她显然被一种激动的情感压制着,向我索然地一笑,便匆匆的跑进屋子去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上她,她又匆匆的跑出来了,朝四面一望,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又走到那槐树底下去了。

“乖儿子当心呀,花生糖吃不吃?”

她没有做声,奇怪地望望我。也许感到我的声音,至少也有几分是故意为着逗她高兴而装出来的吧,这敏感的孩子,我料定她马上会大哭一场的。但没有,最叫人奇怪的,她第三次站立在槐树底下的时候,似乎不高兴什么人的眼睛看见她,她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东岸,风把她的脸颊也吹红啦,可是她又明知道我们眼睛没有离开过她,一会儿,也就低着头悄悄的进来了。

这天下午,我把屋子打扫得特别干净,不管它风呀不风,并且把另外的两扇大门也开开了,好让屋子里亮一点,她望着我,跟着我,也还帮着我,我唱歌,她也胡乱地跟着我哼哼,我望她这么乖自然要笑了,她看见我笑了,也只好用笑来回答我,只是大家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在这特别洁净也显得特别宽大和光亮的房子里,这些一切,似乎都是特为搅出来做的,在我,是满想使她高兴,可是当我愈挨近她,愈是噜噜苏苏的跟她找些话题来讲,她的感觉就愈是尖锐起来,尖锐到我们完全可以用呼吸说话,用眼睛说话,我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来安慰她了,我几乎完全被她那压制着的强烈的情感所俘虏了。我除了希望她大哭一通以外,是没有再好的方法了。

然而她始终是压制着的,这许多的时候里,虽然她的眼光是时不时的落到槐树下的江岸上去,但她也始终没有提起爸爸这两个字,就是在吃饭由她分筷子的时候,她也只是朝爸爸的老位置上望了望,也就跟着我吃起来了。

“小琴,我们来讲桂林的故事吧!”

饭后,我替她洗好脚,把她抱到床上,向她这样提议起来。不知是她没有听见还是什么,她只是懒懒地往床上一倒,抱起一个枕头在那里反来覆去的摆出一付要寻事的样子,我摸摸她的脚,她立刻踢起那脚来,向我挑战似的用力踩着我,好的,倔强的孩子啊,我想她过一会是一定要哭了,这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她哭出声音来啊,但依然没有,我既没有方法叫她高兴,我也同样没有方法会叫她哭,我在我的孩子前面,这时候我是怎样感到自己的拙笨啊!这小家伙翻了几个身,可早把手里的枕头也丢开了,她面向着里壁,默然地望着她做在帐子上的小手影,小钟的的地在我们桌子上响起来了,我依然是那样拙笨地坐在床沿上,好久,还是她,她忽然掉转脸说──

“妈妈,火车上吃夜饭了吧?”

“是的,爸爸在火车上吃夜饭了。”

为了叫她高兴,为了要打破这沉默的空气,我在爸爸两个字上说得特别重。

“什么菜?”

“炒肉丝,炒青菜。”

“不,没有青白菜,是炒鸡蛋呀!”

“对啦,我想一定是炒鸡蛋,爸爸喜欢鸡蛋呀!”

她点点头,眼睛有点要睞拢来,我赶忙拍着她,唱着我每天夜里一定要替她唱的那只她叫做“摇一”的催眠歌!

“奇怪的孩子。”

直到她发出轻轻的鼾声,我才像卸下一付重担似的坐到桌子前面去,挑起灯芯,点着烟捲来读我的书了。

可是不到半个鐘头,这小家伙突然被门外的一阵狗叫声音扰醒了。在平时,这种声音她是端正不会被吵醒的,但这时她却连人也一骨碌坐了起来,望着我大声地跟我说──

“妈妈,快去开门呀!”

“做什么?”

我跳过去抱着她。

“唵,”

她瞧瞧拴上的房门──

“我好像听见爸爸回来啦!”

“爸爸还没有到呢,我们不是说好他要一星期回来吗?”

“爸爸还没有回来啊?”

她几乎一点也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完全是哭声了,然而还是没有哭出来,抱紧了她,像她吃奶时候一样的摇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在她和她小弟弟的中间轻轻地躺了下来。

“爸爸!”

大概是后半夜了,一只温暖的小手摸到我的脸上,把我弄醒了。

夜是肃静的,黑暗里我们的小鐘在的的地响着,躺在我怀里的大孩子,突然又翻了一个身,一拳捶着里床的板壁说──

“打这个房子,我们不要它!”

她大概在梦里看见她的“小司务”了吧,我替她那个被伤害的小心难过起来,于是我吻着她温暖的小脸,轻轻地说。

“是的,我们就要去桂林了。”

夜是肃静的,小钟在的的地响,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卅二年十一月于全州

1944年4月《青年生活》(桂林)第4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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