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读 忆 杂 感

小 鹰

本篇目录

前言

一、黄秋耘回忆录《风雨年华》的香港片断

二、骆宾基《书简·序跋·杂记》的金华片断

三、冯英子、艾芜和于逢回忆桂林时的荃麟

尾声

文献


前言

荃麟和葛琴不是一对凭空出现的人物。要认识荃麟和葛琴,就需要了解他们的经历和背景,以及他们周围的同志和朋友。最近重读几篇回忆荃麟爸爸和葛琴妈妈的资料,颇有感触。这些回忆片断并不是正式的悼念文章,而是夹杂在作者其它的散文和杂记之中;有的由于发行量少,也很少为人所知,因此我把它们大段摘引下来,以便读者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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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黄秋耘回忆录《风雨年华》的香港片断

第一篇是摘自黄秋耘(右图,1941年)的回忆录《风雨年华》。他从一个机警的地下工作者和直率的革命军人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一开始就和爸爸在工作上有着密切的交往。经过数十年的风雨岁月,他对荃麟的观察和评价是这样[1]

邵荃麟是一个正直的人,处处都以党员的准则来严格要求自己。他身体很弱,患着严重的肺结核病,但从来也不肯放下工作来休养一段时间,经常一边不断地咳嗽,端着茶缸吐着带血丝的浓痰,一边坚持执笔写作或者参加会议。除了一个月二十块钱港币的零用钱和小量稿费收入外,他再也不要求组织上给予他任何特殊照顾,他有时上街,也经常坐三等电车。香港的有轨电车分头等和三等,三等的票价比头等便宜一半。他为人很严肃,不过,我总觉得在他身上的文人习气相当浓厚,温文尔雅,不像张铁生同志那样冷若冰霜。聂绀弩同志说他:“其为人也,口无恶声,胸有成竹,急人之急,损己利人。”这倒是很恰当的评语。1947年以后,我在他领导下工作两年多,担任过党小组长、党支部组织委员、文委候补委员等职务,又同在一起过组织生活,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疾言厉色地发过脾气,训斥过别人。记得有一次,有一位跟我私交甚笃的同志把他的一些个人私生活上的“心事”全都告诉我了,这使我感到十分为难。作为挚友,我同情他并且愿意替他保密,但按照党的组织原则,我是有义务向领导反映的。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单独跟邵荃麟同志谈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把烧了大半截的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戳,才慢条斯理地说:“他跟你谈过,就算是向组织上汇报过了,说明他已经有所认识,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没有必要在党小组会上或者在其他场合再提起这件事。对于艺术家和文化人,应当宽容一点嘛。我们做组织工作的,特别是作为领导,要注意后果,与人为善,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啊!”说实话,当时我是深深地受到感动的,我同情我的好朋友,更敬佩邵荃麟同志,像他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领导人,我一生中遇到的并不太多,而专靠整人和牺牲下级而青云直上的人,倒是有的。(左下图:荃麟(右)与胡绳摄于香港三联书店,1948年)

在组织工作上,邵荃麟看人还是相当准确的。在解放战争期间,作家黄谷柳申请入党,由于黄谷柳在历史上走过一段曲折的道路,对于他的入党同题,大家的意见很分歧,可是邵荃麟还是说服了“反对派”,批准了黄谷柳入党。黄谷柳入党不久,就主动向组织提出到游击区去直接参加武装斗争的请求,当时他可以到粤赣湘边纵去,也可以到粤桂边纵去,后者的生活条件比前者更艰苦一些,所冒的危险也更大一些,但谷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在雷州半岛游击区转战了大半年。邵荃麟曾经对我说:“谷柳虽然是一个新参加革命的同志,但他严格要求自己,不怕牺牲,吃苦在前,在这一点上,他比之一些老党员,可以说是并不逊色的。我们文委批准他入党,并没有看错人。看人,主要应当看他的晚节、大节,重在政治表现。历史上的问题,当然也要调查清楚,但只要不涉及叛徒和特务嫌疑,和国民党的一般关系,倒不必看得过分严重。在国统区工作,跟国民党的大小官僚完全没有点关系,是很难站得住的。”

很多人把邵荃麟看成是一个“书呆子”,这是不全面的。他参加过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打过街垒战,又干过多年地下工作,是一个富有斗争经验的职业革命家。在正常情况下,他在政治上还是很成熟、很老练的,比如在抗战后期派遣吴大琨同志打进美国驻华空军第十四航空队工作,就是由他亲自策划和部署的;不过,在一种反常的情况下,例如在六十年代中期和后期,那就很难说了。不管怎么说,他的自我克制能力还是非常强的,他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没有诬陷别人,最后悲惨地死在北京北郊的秦城监狱里。他是无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庄严称号的。

……

关于邵荃麟,我在后面还要详细谈到他。要记述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情况,无论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都回避不了他这个人的。

在香港那两三年,我还是挤出业余时间写了两部书:散文集《浮沉》和报告文学集《控诉》,还翻译了半部书──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搏斗》的上卷(下卷是由一位女翻译家陈实翻译的),后来这三部书都由“人间书屋”出版了。《浮沉》里面有几篇文章至今我还是很欢喜的。张铁生同志曾经劝阻我不要出版这本散文集,说那里面有一股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调──淡淡的哀愁。锺敬文教授却很欣赏它,特别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言,替我辩护。这本书很畅销,一连印了三版,大概买书的读者还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居多,臭味相投嘛。邵荃麟也读过这部散文集,他的评价是:没有八股腔,有几篇文章写得很美,但是情调有点……。他没有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些不那么正统的东西,甚至有些不那么健康的东西。不过,邵荃麟认为,像这样的书还是可以出版的,不至于“贻害青年”,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要比张铁生同志更思想解放一些。对于文学作品和文学家,他一向是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的,解放前如此,解放后也是如此。直到反右派斗争以后,他还经常向我打听王蒙和邵燕祥的消息,说他们是很有才华的作家和诗人。至于冯雪峰同志,则更是他家里的座上客。在文艺界的高级领导干部中,跟“右派分子”不怎么“划清界限”的,除了邵荃麟,我似乎还没有看到过第二个。

黄秋耘写的《往事与哀思──追念邵荃麟同志》是他正式的追悼文字,那里他也讲了他自己在文艺工作中的心路历程,是比较严肃、沉重的一篇。但这里忆及一些关于荃麟的事例,读起来却使人更有具体亲切的感受。

的确,爸爸对作品、对同事多是宽厚和理解,强调看总体、看大节,恰如文中所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领导人,我一生遇到的并不太多”。另外“在文艺界的高级领导干部中,跟‘右派分子’不怎么‘划清界限’的,除了邵荃麟,我似乎还没有看到过第二个。”这两个“不多”颇为中肯地说明了他为人处事的原则,特别是与那种年代里盛行的盲目紧跟,人人自保,对犯错误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冷漠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也是今天为许多人所看重、所关心的形象,人们喜爱这样的人。当有些人说荃麟也不过是一个文艺官僚,是愚忠时,这一方面的事例会使他们再作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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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骆宾基《书简·序跋·杂记》的金华片断

第二篇是摘自作家骆宾基的《书简·序跋·杂记》一书。骆宾基(右图,1940年)是爸妈从卅年代起就结识的老朋友了。他在书中忆及了抗战初期在浙东的一批人和事,不过,作者注明,这一篇文章只是一个粗略的回忆提纲。[2]

廿二、《战旗》革新号出版后的南撤

《战旗》革新号终于在党的直接关心下出版了!第二期编好不久,在一天早餐时(我与专员杜伟等人同桌),专员中途离座去接萧山来的长途电话,归后,匆匆告以“敌寇已在萧山六百亩头登陆,饭后集中于专署听候命令。”显然,杜已在向省方(永康)请示。秘书长郦咸民同志秘密通知我:“把行李搬到专署后,迅速告知邵、葛两同志,马上离开绍兴。”当时水路有乌蓬船,交通很方便。邵荃麟、葛琴夫妇撤离(回金华)之后,我也离开《战旗》编辑部,搬到专员公署。陈午韵与杨健两人则随政工队撤离绍兴,转移嵊县。

在我们分手之前,委托陈午韵同志,将我的组织关系早日转去新四军。在党的组织生活方面,当时我还很幼稚,不知道可以直接向郦要求随身带走“组织关系”。当时,陈表示不同意笔者离开,一再挽留。笔者认为稿件方面已由邵荃麟同志承诺提供,陈提的“影响《战旗》编务工作”的理由是站不住的。

当日深夜,笔者撤离专员公署时,偌大院落已经只剩下秘书长老郦一个人了。郦告诉我,码头上有专署留的专用乌篷船,并告以船号、船老大的姓名及联络的对语。我问郦何以不一起撤离,郦告以自己还不能走,嘱我立即行动。问及政宣队,告以都出发到各乡去了!我哪里知道,这竟是与郦的最后一面了!以后,我由嵊县去金华,而郦在诸暨县委书记任内壮烈牺牲。

廿三、离开浙东前的一次晚会

1940年6月,我离开浙东应邀去皖南新四军之前,在义乌冯雪峰同志乡居神坛村处,作过第二次走访,然后到金华,住在邵荃麟同志处,与由新四军出来不久的彭燕郊同志等为邻。当时由上海去皖南的林淡秋同志也在金华等候汽车。邵荃麟同志为我写了介绍信,是直接交给部队的。我当时还误以为是党的组织关系介绍信,到军部碰见南方局组织部长曾山同志以后,始知此信为一般的(作为作家走访敌后游击区的)介绍信。因此,曾山同志说:你的组织关系还没转来,先留在宣传部工作一个时期,等转来关系,再参加党的组织活动。不过,一般的党内政治报告会,还是可以参加。

当时,我还不知道,浙东《战旗》负责编辑工作的陈午韵同志认为笔者是“自由行动”,因而组织上始终没有把我的党员关系转到新四军军部去,由此断了党员的组织关系。

离开浙东前夕,在中共浙江省文委邵荃麟同志支持下,笔者与聂绀弩、林淡秋等人秘密参加了一次纪念高尔基逝世四周年晚会,举行了正式的悼念致哀的仪式。由邵荃麟同志作了关于高尔基生平的报告,朗诵了“海燕”,集体合唱高尔基作词的《囚徒歌》!参加这次纪念活动的还有杜麦青(原文误为张麦青,下同,引者注)、计惜英、彭燕郊以及葛琴同志。

次日,我伴同林淡秋等同志离开浙东,邵荃麟与葛琴夫妇去福建工作。仍在金华留下来的,国际新闻社有计惜英同志,解放台湾义勇队王坪、张毕来同志,《浙江妇女》编辑林秋若同志(她早在我们之前去过皖南了)。杜麦青同志则去屯西协助骆耕漠同志工作。而聂绀弩同志与诗人彭燕郊也先后去广西桂林,应《力报》之约任编辑去了。

1940年10月,笔者经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同志批准,又回到浙东。离浙前,专程去嵊县找党的组织关系。在陈午韵同志宅院内,只碰到竹可羽。当时,他也失去了组织关系。未找到党组织,到义乌神坛去三访冯雪峰同志,并作了离开皖南及嵊县之行的汇报。当时,浙东形势已逆转。最后,秉冯雪峰的旨意,并取得冯的资助,离开浙东,转赴桂林去了。

另一段则摘自同一书的另一篇《一九四零年初春的回忆》[3],那里骆宾基述说了他在金华与荃麟和葛琴再相聚的情景。

我似是在1940年元旦之后到达金华的。这是我第三次来访,街面上却已不是初次流亡来浙江到设建厅报到时的情景了,那时所有商店都半关着,从上海、杭州逃出来的过客又特多,空袭警报也频繁,人人行色匆匆,一派战时紧张模样。

柴场巷15号(右图)是座木料门面建筑,那江浙式两层楼的楼窗以及漆着土红色的栏杆,在白粉院墙之外就看得清清楚楚了。这木料门面的两层小楼西厢还各有一间角楼,因而从院门到带楼道长廊的前厅是日常不见阳光的阴凉小院,砖铺过道,石缝间长着绿苔。对我说来,虽是第二次来作客,但却说不出的亲切,真是欢欣如归,仿佛边防哨所的战士回归大本营驻地一般。因为当时在这东南半壁,我说过,金华已成为如武汉一般的左翼文化重镇,而它的大本营,就是在这并没高挑帅旗的柴场巷15号。那白院墙门侧,却挂了一个“国际新闻社金华分社办事处”的方型标牌。这个木面结构的两层楼小院的主人,就是来自上海的两位左翼作家:男主人就是十年以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邵荃麟同志,女主人就是三十年代为鲁迅所赏识的介于丁玲之后萧红之前出现的女作家葛琴,可以说他们夫妇两人都是鲁迅先生周围的中共党员。还有一个著名的杂文家聂绀弩同志(左下图), 他就住在这座小庭院的角楼上,另有楼梯出入。我们就是在这个角楼上第一次相识,而他同样可以说,是来自鲁迅身边的左翼作家,当鲁迅先生在上海北四川路一家豫菜馆举行便宴,准备介绍《生死场》、《八月的乡村》的两位作者与茅盾夫妇见面时,作陪人中就有聂绀弩与周颖夫妇,足见这位杂文家当时多么为鲁迅所倚重了。我当时想到要见面的这位“名士”,就不禁要自笑,他是那么才气横溢,诙谐有趣,而且是为我时常所怀念的。我却没想到,在前厅里首先见到的是冯雪峰同志(右下图)。这是在我初访他乡居写作的神坛村之后,又一次异地之逢了。我立刻想到,这个小庭院岂不正是一个以鲁迅为旗帜的左翼作家的又一大本营么?这个在金华聚会的左翼作家阵容在我想象中,也正应该是《战旗》革新号的阵容。自然冯雪峰同志是“有事”来金华走走的,知道我要来,又留下来等待和我“见面谈谈”的,他就要回义乌县继续他的山间乡居的著述生活去了。他身穿一件灰色中式长袍,俨然是隐居的学者或大学教授一般,又是一番干练自重而半点尘俗不染的模样。实际上,他所说的“有事”来金华走走,我不须问就猜到或是来金华听取党内指示或是党内有文件传阅。我哪里会想到中共中央东南局已经在金华建立了一个文化工作委员会,邵荃麟与冯雪峰都是属于东南局的文委委员,而且后者又是经由这个庭院的主人的关切,在周恩来同志1939年过浙江时,重新又接上了离上海时中断了的党内组织关系的。因而这个东南半壁的左翼抗日文化中心,不仅仅是来自故去的鲁迅先生周围,而实际上还是团结在周恩来同志周围的组织实体。自然,正由于这样,反而是不能全班人马都在一个地方期刊上出现,这样的阵容是会招忌的。因而当我刚刚说明是来金华组稿的,并欢欣地说,很希望冯雪峰同志为《战旗》写篇专论时,雪峰同志两只眼睛在笑时眯成月牙下弦形,指着邵荃麟同志说,向他“批发”嘛! 国际新闻社是今天抗战文化领域里的各方面专家学者组成的托拉斯,从他这里“批发”好啦!邵荃麟同志仍然是深蓝色西装,黑呢大衣,黑色领带,同样欢欣的笑着,文弱而秀气的脸上,有双慧敏的眼睛,说:“我们正等着你来呢!”又问:“你怎么和密斯W认识呢?我说:“这你又怎么知道呢?”对方不禁霍霍地大声笑起来,向冯雪峰同志说:“他给密斯W的信,我都看了,你知道,她现在已经和金华的一个有少将衔的人物订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只觉得一阵耳热,就像什么秘密都已被戳穿的孩子般坦率的笑了。我奇怪,我给这个充满浪漫主义热情和幻想的女孩子的回信,怎么会落到荃麟同志手里呢?荃麟亲切地笑而不答,有意和我作耍一般。就在这时,女主人葛琴同志回来了,她是那么健壮,绿色旗袍外面罩着件灰色西式外套,高跟鞋得得作响。她笑着,天真地闭着嘴观察着,仿佛知道我刚来,而且她已经看出来,我们正谈着什么神秘而又有趣的事物。她用眼睛左右环顾地探询着,等知道是因荃麟看到我给密斯W的信而在揶揄我时,就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完全是抚慰我一般地说:“他不告诉你,等我告诉你!”她需要进去换换鞋,那神气是故作抱不平的姿态,又说,干什么,人家刚从外地来,就这样挖苦人家呀!虽是一种姿态却使我感到亲切和宽慰,就像是在老大姐维护之下的小弟弟一样产生了一种依赖之情。可见这位三十年代为鲁迅所赏识的左翼女作家长期处于地下共产党人之间所形成的一种同志当中亲如家人的感情所具有的吸附力了。这也正是我初次来访就奠定了的一见如故的友谊由来。我之所以一见那由白院墙围遮而半露的江浙式木料建筑的楼廊栏杆而有一种远游归来的亲切感,就是产生于男女主人对我这种坦率而又亲切的真挚的友情。

自然,冯雪峰同志也是那么天真的笑着,却不想正在嬉笑间,又从厢房里走出来一个人,大衣披在肩上,一头乌黑闪光的卷成圈儿的头发,使我大吃一惊,这不是我的同乡诗人辛劳么?他见到我愕目以视的样子,也有些腼腆的神色,他那两只咕噜噜乱转的乌黑乌黑大眼睛笑着,说:“对不起!我没走,真的,是走不开!”并转脸向荃麟同志求援一般地说:“不信,你问呀!”男主人就说:“是呀!他在写东西呢!”这位革命浪漫主义气息很浓的诗人,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不时看看自己那两只手,原来他一手握着青田石图章,一手握着刀具在忙碌着,边说边刻边用小巧的嘴唇吹着刀刻处的石粉,发出噗噗的声音。现在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因为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已经成为我们左翼文学艺术界继柔石、殷夫与胡也频等五位烈士之后而牺牲于苏北土桥监狱的革命烈士了!在这里,我只能遥望南天,默哀致敬!不须说,我的同乡诗人辛劳在我离开嵊县中学未能北去补我的教席位置,是为校方所不理解的,会以为我失诺言,言而无信。后来听说,我所遗留的课务全由校方的同事分担了,且也分领了为我留给诗人的一个月的工资,算是额外的赠补款数。因而都也没有什么意见。

仿佛诗人辛劳的失约完全不须再解释什么了。还没有等女主人回到前庭那间红木家具简单却充满“书香”气的客室,男主人就已经向同样等待解答而又全神贯注的冯雪峰同志交底了。原来那位已经与带有少将衔的左翼抗日友人订婚的女士,也曾经作过这宅院里的临时寓客。由于旅途中遇到风雨,手提箱又渗水,里面装的衣物与保存的若干私人信件都湿透了,她就在院墙门道口里晒,衣物一件件都摆在砖砌的走道上。这是小庭院里唯一能从门道外射进一块桥孔型的阳光的地界。信呢?自然也是一封封抽出来,一片片信笺也摆在走道上晒。不知怎么为荃麟同志从中发现了信封署作“三界茶场”的一封,说:“这不是骆宾基的字迹嘛!”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那善于交际的女客人就坦然取给他看。原来,我又向她要照片,又希望她能去三界茶场玩。自然,这是我的回信。她或是初次来柴场巷做客偶然和我相遇,而来信谈谈自己对理想的追求之类,我已记不清楚了。总之,回信也是过分热情洋溢。据说接到我的复信,她确也有所游疑,但那位当时在金华有名的风头人物,对她是一见钟情,天天相邀、相伴,出入相随,已经不容她有片刻驰思遐想的时间了!我在刚刚伸出探索什么的感情触须陡然受到挫伤,因而温州之行的内涵因素,我就没有在这个场合吐露。是的,我将要到温州去过春节,主要的是为了会见一位等待我去会见的女友。

骆宾基这里好像也没讲出什么大事来,只是提纲式地提到荃麟和葛琴遭遇过组织破坏的危险,不得不连夜从绍兴县城撤退;骆也记述了一些同志的转移、牺牲、失去又接上组织关系,这些都是在那个动荡时代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可是这些人的精神面貌又是乐观向上,会有情趣秘密聚会唱歌朗诵纪念高尔基。当那些革命的有志青年集合在一起,日常生活就和我们现在的人一样,有重聚的欢乐、有离别的珍惜、有男女恋爱之情、又有相互打趣揶揄之意,这一切让人看起来多么富有人情味!特别是他们之中后来又有人受难、牺牲,更使人唏嘘。这种更为广义的回忆,使人有了时代感;这些真挚朴素的记述,就是他们生活过的“典型环境”,也构成他们“典型性格”的一部分。作为晚辈的我,对这一批奋斗的同代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里我不得不提到,这位倔强的东北汉子在动乱的十年中始终不改变他对雪峰、荃麟“他们都是好同志”的看法。为了这句话,66年8月23日他曾被红卫兵揪到太庙去“触及皮肉”,据他的女儿讲,那一次他被打得很惨。那天被迫跪在太庙“示众批斗”的文人还有老舍、萧军等作家,其中老舍实在不堪虐待,第二天竟投“太平湖”自尽了。而骆宾基多年后仍然拒绝以改变这种看法来作为“解除群众专政”的条件。有好心人问他,专案组要解放你,叫你改变观点,给你台阶下,你还不下?骆苦笑答以:“那个‘台阶’太高了”。坚持不用“改变对冯雪峰、邵荃麟的看法”来作交易[4],它的代价就是继续被“专政、改造”。你我都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什么;而且,这不只是一两年的工夫,“惩罚”持续了整整十年的漫长岁月。

读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或许能理解一点儿他这种所谓“软硬不吃、不识时务”的缘由罢。爸爸和妈妈能有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挚友,固然与骆本人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高尚品德有关,但这里也反衬出荃麟和葛琴的人格魅力,以至于士宁愿为知己者而死。

当我得知,有些重要的图书馆里竟然查不到这位为茅盾先生器重的老作家所写的这本书时,我很为其抱不平。他生前没来得及写过正式的悼念荃麟的文章,但他是那么推崇爸爸妈妈,一见如故,终生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兄长大姐,感情如此真挚。因此我更希望在纪念册中引入他的回忆片段,以作为这位老人对荃麟的一席追思之地,同时也借此表达我对他老人家一点由衷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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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冯英子、艾芜和于逢回忆桂林时的荃麟

第三篇则是摘自香港《文汇报》,由冯英子(右图)署名千里所写《报业忆旧》[5]中的一部分。

邵荃麟与塞拉西

邵荃麟先生在香港时,住北角马宝道某处楼上,其地面海临街,闹中有静。偶然闲坐楼上,看维多利亚海峡中千帆竞逐,万轮劈浪,颇有助于构思。顾其时邵氏身负文化界统战工作之重任,宾客凑辐,日不暇给。渡江战役前夕,工作愈繁,执教之时愈少。

迨建国之初,邵氏奉调赴京,出任国务院第二办公室副主任。二办负责文教卫生,邵氏分工主作家协会,不图竟以“中间人物”遭株连,从此一蹶不振,以至含冤谢世。迨“四人帮”粉碎之后,始得昭雪。文化界中,至今无不惜之。

邵氏早年参加革命,先在上海等地工作,抗日战争开始以后,转辗于浙江、福建一带,从事地下文化工作,领导当地之抗日救亡运动,国民党政府逼之急,乃不能安於东南,转赴桂林。时桂林《力报》初创,需才甚亟,经聂绀弩之介绍,邵氏夫妇,均加入《力报》工作,邵任主笔,夫人葛琴则与聂绀弩同编副刊《新垦地》。邵虽栖身《力报》,仍负责当地文化领导工作。

邵氏为人,沉着机警,平时沉默寡言,而待人则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因此报社同人,对之均保持良好之关系。时正意大利法西斯进军阿比西比亚(今埃塞俄比亚)之后,阿国王塞拉西,流亡英国,报纸上常见其向国际联盟呼吁之照片。邵氏面色黝黑,满脸于思于思,平时喜穿白色西装,戴一软木帽子,且以身材瘦长,乍看之下,极似塞拉西一世。因而同人呼其为塞拉西,邵氏亦不以为憾,欣然受之。

其后桂林环境日益恶化,邵氏夫妇脱离《力报》而去广西文化供应社工作。1944年春,日军发动在中国大陆上之最后一次攻势,即湘桂战役,桂林沦于敌手。邵氏临大事而镇定自若,将留在桂林文化界人士,一一加以撤退、安置,自己则于事毕之后,始撤离桂林,其时日军之先头部队,已接近桂林矣。

千里先生看来是一位很有阅历的老报人,言词精辟简洁;与荃麟在桂林和香港有过密切的工作上的交往。千里文章叙述平平,好像只讲了个塞拉西的笑话,不过老人的“画龙点睛”之笔却在最后。(左图:荃麟摄于桂林,1943年)

因为,当时鉴于湘桂战事,长沙、衡阳相继弃守,桂林、柳州告急,中共南方局发出指示,从全国各地疏散来桂林的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必须迅速转移。周恩来在重庆专电对在桂林的民主人士的疏散作了指示和安排,派中共党员李亚群、狄超白、邵荃麟、张锡昌等在桂林秘密办理疏散工作。

亲历这一段历史的老作家艾芜写道[6]

1944年夏天,日本帝国主义快要占领衡阳的时候,桂林进行大疏散,湘桂铁路的桂林北站南站,行李堆积如山。火车在运拆下来的铁轨。客人无法买票,抢着上火车。我一家人要逃难,却没有路费,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邵荃麟。他要我不要为难,告诉我他手里有笔钱,是组织上布置的,专为救济湘桂逃难的文化人的。他当时给我两千元,一家六口人可以顺利地逃难了。但他在那样大混乱的时候还不离开桂林。他说他要坚持工作,让所有的进步的文化人和作家,全都安全走了,他才最后撤退。他那时也有儿女,他也着急,但为了党的工作,他坚持到最后时刻(讲到这里,又不能不怀念在文化大革命中惨死的作家司马文森,他那时在桂林汉民中学教书,动员他的学生,帮我一家拖上火车的)。

同年我逃难到了贵阳,生活又发生了困难,同住在一个客店的客人,给我三千元,也说是组织给我的。我和他并不认识,但他说他在邵荃麟家里见过我一面,我才记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个人便是解放后在四川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李亚群同志。他在当时,也担任了救济湘桂逃难的文化人的工作。这件事也隐微地透露了邵荃麟同志的关心。

而另一位老作家于逢对于爸爸的回忆则是这样[7]

到1944年秋湘桂大撤退时,他坚持留到最后,组织撤退进步文化人的工作,一一送给路费。对我也用“新华日报社”的名义送了大洋五百元,叫我尽快离开即将陷落的桂林。

荃麟同志对所有同志的帮助都是非常认真负责的,而且带着深厚的感情,湘桂大撤退中,我在柳州车站又见到他们一家。他们坐在一列待开的火车的尾卡上。我要留在桂北敌后,就托他把《冶炼》和《深秋》两部中篇小说的原稿带到重庆去。当时一切都在极度混乱中,到处是难民,敌机又不时来轰炸。他们往重庆的途中充满种种意想不到的危险。但他终于把这两部稿子安全地带到重庆,并且介绍给出版社出版了,出版后还托人把稿费送到柳州,送到我手上。

显然,爸爸不但忠实地执行了党中央交给他疏散的任务,而且也完全忠实於朋友的嘱托。想到战时的混乱、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瘦弱的爸爸的肺病在发作、有两个幼儿在身边要照看、有限的行李中又添加两部沉重的书稿,这忠诚里边包含着何等的“急人之急,损己利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啊!

另据记载[8],为鲁迅先生所器重并昵称为“吾家彦弟”的著名作家王鲁彦在桂林病重,期间邵荃麟特地由柳州返回桂林,关怀病危抢救中的鲁彦。但送进医院不到半月,鲁彦终于8月20日不幸逝世。经过欧阳予倩、邵荃麟、陈芦荻、曾敏之等筹备,8月30日欧阳予倩主持了王鲁彦先生的追悼会,柳州及桂林的作家和文化界二百余人为鲁彦治丧,邵荃麟则代表中国文协在会上致了悼词(这篇悼词发表于当时的《桂林日报》)。直到9月12日国民党省政府下达了第三次强迫疏散令,限市民在14日正午以前全部撤离桂林城,9月14日他才与葛琴携两个幼儿撤离桂林。那一天日军已攻占桂林东北的全州,数日后桂林全城在大火中化为一片焦土。

这位千里老报人感慨荃麟大敌当前,临危不惧,忠于职守,先人后己,区区一百余字,却胜似长篇大论。他对于一个身先士卒、退却在后的共产党员,一片真诚叹服怀念之心,不可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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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爸爸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讲过,作家们可以“含着微笑看生活”,也可以“皱着眉头看生活”。现在在很多追思纪念的活动中,人们已不都总是要沉痛悲哀不可,常常反倒会讲些幽默笑话,回忆些以往趣事,人们在衷心的笑声中,寄托着对逝者的怀念。然而,所有怀念荃麟的老友、同事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在回忆往事时,都讲得这么动情、真挚,令人感动。故此,我愿在这里对所有这些前辈们致以最深的敬意和诚挚的感谢。

2006年4月初稿

2007年7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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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

[1] 黄秋耘,《我走上了文学道路》,载《风雨年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2版,127 - 131页。

[2] 骆宾基,《抗战初期到浙东(回忆提纲)》,载《书简·序跋·杂记》,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版,206 - 209页。

[3] 骆宾基,《一九四零年初春的回忆》,同上,237 - 243页。

[4] 涂光群,《赤子作家骆宾基》,载《五十年文坛亲历记》,辽宁教育出版社。

[5] 千里,《报业忆旧》,载香港《文汇报》,1982年6月21日,21版。

[6] 艾芜,《悼邵荃麟同志》,原载《文艺报》,1979年第4期;后又收入《邵荃麟百年纪念集》,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2006年10月第1版,159页。

[7] 于逢,《悼念邵荃麟同志》,载《南方日报》,1979年5月25日,收入《于逢作品选萃》,花城出版社,1994年7月第1版;后又收入《邵荃麟百年纪念集》,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2006年10月第1版,183页。

[8] 苏关鑫主编,《邵荃麟、葛琴在桂活动简况》,载《旅桂作家》,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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