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内容]

客 人

荃 麟


小组会议的进行,突然被打断了……

板門像给一股暴風衝擊着,猛地撞开了。一个猩猩样的,巨大而伛偻的身体,从门框里艰难地塞了进来。猩猩的背上压着一个庞大的黄色被囊,腰旁又拖着一只精致发亮的绿色皮箱。门框本来不很大,被塞得几乎要撑开去。巨大的身体硬挣了两下,好容易才挤进屋子里。黑色的被囊訇然地落在泥地上,激起一阵灰雾,直扑到每个同志的鼻孔里。

跟着这巨大的身体一移开,一片强烈的太阳光立地从门里推进来,而就在这撩眼的太阳光中间,出现了我们的来客 ── 一个和太阳光同样撩眼的漂亮女人。

那一眼就看得出是刚从都会里来的。除开头发上一些新蒙上的灰土以外,找不出一点能够和这小村落的气氛调和的地方;染黄了的卷发篷松地垂在后颈上,脸孔是瓜子形的,两颗颧骨微微的凸出着,眉毛画得很长,眼梢动人地向後扬起,射出一种摄人的晶莹光彩。她穿着笔挺的黄呢马裤和棕色的鸡皮球衣,一只旅行用的黄色皮包斜挂在球衣上面,在太阳光里闪烁出骄傲的光芒。

“这位同志 …… ”小组会议的主席惊愕地迎上去,一大堆探询的眼光跟着他。

但是客人却没有理会,纤长的身体一扭,旋了一个半圆形。那个猩猩样的汉子正拾着一件稀湿的布衫,朝她蠢蠢地望着,荷嘘荷嘘的喘着气。

一张角票飞落在他手里,立刻从嘴里爆出一大串不平的抗议,那难懂的土话,简直就是一只猩猩在咆哮。

“什么话?一毛钱还不够?你们乡下人,简直比城里人还不老实!”

客人叉着两只膀子,用最正确的国语说,那尖锐的声音里,好象含着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撞落在霉潮的泥墙上。

“先生娘,重得紧囉 …… ”

“什么先生娘!”客人流线型的眉毛一攒,显然是冒火了,她从裤袋里又掏出五分钱,抛落在泥地上,尖起两片薄的嘴唇:“去!去!去!真讨─厌!”

门随着大猩猩的背影吱的关上了。主席又呐呐地接上去。

“请问这位同志 …… 是打哪儿来的? …… ”

不知道是对这个称呼不很高兴,还是刚才对脚夫的火气还没有发尽,她没有马上回答,把脑袋向後一晃,掠一掠耳旁的鬓发,抬起眼睛,向屋子四角扫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又微微的皱拢来。屋子很湫隘,充满着一种五月天的潮湿霉气,泥墙上的石灰,剥落得像给什么啃过似的,现在给糊上了许多颜色的标语,并挂着一幅“xxx军战地服务团第x组”的三角形缎旗,可是仍然掩饰不了那些丑陋的疮疤。正对着门的这面,有一个二尺见方的小栅窗,窗子顶上贴着总裁的画像,窗下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子,一只蜘蛛正在窗棚上默默地进行牠的工作。

主席有些狼狈了,拿起手赶着停在他额角上的一只吮吸汗珠的苍蝇,旁边一个年纪最轻穿工装的女同志,溜着眼睛朝他瞅了一下。

“请 …… 请问 …… ”

“唔──”客人点一点头,大方地说:“我就是黄蘋。”

“啊!原来是黄蘋先生!”主席的眼睛霍地亮起来,一种震颤的电波通过每个同志的脸孔,大家抑不住的微微骚动了一下,惊异的眼光重新投落在客人的身上。客人像一只孔雀般挺立着,没有移动她的姿势,从眼梢上透出微微的一笑,晶莹的眼光掠过许多人的头顶,落在正对面的方窗上。

黄蘋,这个响亮的名字,那一个战时工作者不知道。她是著名的妇女运动领导者兼散文作家,她曾经领导过一个妇女战时团体,去过华北战区;她在南洋主持过救国募金运动。她出版过两本散文集,而且还著过一本“农村妇运讲话”,── 她会来到这样近前线的小村落,确实是意想不到的事。

“我刚从x军长那里来的,打算用新闻记者的资格,到前方去跑一趟。”黄蘋女士用那金属般的声音说,一壁把皮包放在左臂上打开来,在大堆地信件和电报中间慢慢儿翻着,“这里那一位是周同志?”

“就是兄弟 …… ”主席连忙回答说。他感到有点惶惑不安,军长把这样一位人物,介绍到他这湫隘的小窝里来干什么?他怔怔地注视着黄蘋女士柔软的手指,在发亮的皮包上迅捷地移动着。

“很好,”黄蘋女士从皮包里抽出一只巨大的信封,在手心上轻轻一拍,“这是军长给周同志的信,因为这边过去的公路破坏了,所以今天打算在这儿休息一晚,军长已经有电话通知x司令,叫前面兵站明天早上派马来接我。”

“欢迎得很!”周同志恭敬地鞠了一躬,从办公桌旁,拉过一张板凳,请客人坐。“只是这儿太肮脏了,而且我们都是孩子们,还得请黄蘋先生原谅和指教。”

黄蘋女士眉毛挺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卸下肩上的皮包,轻轻地坐下来。那个年纪最轻的穿工装的女同志赶紧挤上一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本皮面精装的纪念册,向客人一鞠躬:

“黄蘋先生 ── ”

黄蘋女士瞟了对方一眼,又是微微的一笑,那女同志脸孔一红,像一只迷惑的小猫似的躲到周同志背後去了。

这时,她才开始注意到屋子里的人,一共是七个:四个男孩子和三个女孩子。除开那主席是个苍白瘦削的肺病型的青年,一簇乌长的头发黑压压地覆在三角形的瘦脸上,像个憂鬱的诗人似的,其余六个差不多都是粗黑茁壮的小伙子,睁着发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这样的青年,黄蘋女士在抗战中看过很多,这对她引不起什么特殊的印象,也没有必要去讯问这些青年的姓名。她端起周同志送过来的一杯开水,安详地啜着。周同志坐在她的对面,窘惑地搓着手背,那客人身上似乎有一种豪贵的光芒逼住了他,使他感到窒息似的,头额爆起的那根粗筋,更急剧地跳动起来。

“哦 ──”黄蘋女士忽然记起了什么,把杯子一推,霍地站起来,“你们在会议,是不是?你们开下去吧!我不愿意妨碍你们的工作。个人妨碍团体的工作是不应该的!”

“那莫关系,那莫关系 …… ”周同志吃吃地说,跟着站起来。

“开下去!开下去!”她像命令似的挥挥手,踢开背後那张椅子,把身体移到门旁去,“我跑了路,正需要苏息苏息……”

逼人的光芒离开了周同志的眼睛,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赶紧跟客人道歉,顺手又抽了一本油印杂志递过去,陪了一个笑:“这是我们的一种出版物,请黄蘋先生指教。”

黄蘋女士轻轻谢了一声,没有翻,往门边那张洗脸的桌上一搁,随着蹲下去,开那只绿色发亮的皮箱。

同志们重新在办公桌子四周坐下来,桌子上堆满着纸张和书籍。周同志翻一翻记录;找出刚才讨论到什么地方。

“现在我们尊重黄蘋先生的意见,继续讨论下去,关于第二项工作……”

“O,Damned!”主席话还没有说完,又突然被那金属般的声音打断了。黄蘋女士倏的站起来,“我把煙卷儿忘了带来,这真糟糕!周同志,请你们勤务替我去买一听煙,可以吗?”

“我们这儿没有勤务呀 …… ”周同志楞着眼,搔搔他那乌长的头发,同志们望着他吃吃地笑,他向那个穿工装的女同志摆摆手,“张同志,就请你去跑一趟吧!好不好?”

张同志从睫毛底下向主席瞅了一眼,这才慢慢的站起来,黄蘋女士从裤袋里抽出一张钞票,放在她的手里:

“买一听前门,否则就是 Ruby Queen!对不起。”她像慈祥的母亲般的拍拍张同志的肩膀,把她打发出去了,接着旋过身来,提起足尖在泥地上划了一个半圈。

“你们知道,煙卷是我们文化人的第二食粮呀,哈哈 …… ”她抖动着瘦削的肩膀格格地笑起来。

“嗯!”主席似答应非答应的嗯了一声。并没有抬起眼睛望客人,他把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唤起同志的注意,“现在我们继续讨论,关于第二项,自卫队工作 …… ”

同志们偷偷地望望黄蘋女士,她把手插在裤袋里,踏着跳舞般的步子,在室内轻轻地踱着,大家交换了一个会意的微笑,没有人说话。

“请快一点发表意见!”主席又焦燥地敲敲桌子。

门吱的叫了一声,张同志登登的跑回来了,她冲到黄蘋女士的前面,拭着脸上的汗,喘喘地说:“这里没有前门,也没有 Ruby Queen,这里顶好的就是老刀牌。”

“老刀?”黄蘋女士嚥下一口药似的,右面的细眉毛显然往上一挺:“这真糟糕,军长送了我两听炮台,我怎么搞忘了!这真糟糕,Damned!”她燃着了煙,在离开桌子不远的一张行军床上轻轻坐下来,感慨似的吐出了一口气。

“战时的旅行真不方便呀,简直就像在非洲旅行一样,譬如说,我们干新闻记者的,本来在任何场所,都可以享受最大的便利,一个记者要比一个高级官吏享受更大的便利的,但是现在却非刻苦耐劳不可了。”她弹一弹煙灰,忽地又站起来,把手在背後一交,又挺着胸脯说,“但是这种精神却是必要的,尤其是我们新闻记者,所以我这一次到前线来,就是希望来提倡一下这种刻苦耐劳的精神。由于我的提倡,中国文化界朋友也许会改变一下作風,我相信。”

黄蘋女士仰起脖子,吹出一個個青色的煙圈,望着它裊裊地向黝黑的屋顶上升,在霉潮的空气中消失了。

“是的,黄蘋先生的精神,我们佩服得很!”一個背朝着客人的同志冷冷地聳一聳肩膀,主席立刻朝他瞪了一眼,没有说话。

“是的,不过──”黄蘋女士又坐回到行军床上,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搁,语调忽然严重起来,“在政府方面,却应该考虑另外一個问题,那就是关于物资的流通,譬如说这煙吧,我们很可以设法从後方運输過来,前方的東西也可以流通到後方去,这样才可以有一個Circulation(她把握煙卷儿的那隻手,在空中划了一個圆圈)!这是战时经济上一個重要问题。关于这点,我不久要发表一篇文章,主张设立一個战区银行和一个战区物产公司。这确实太重要了。因为工作和现实生活是不能脱离的,生活不安定,工作怎样能顺利进行呢?你们说对不对?”

第一支煙很快的就抽完了,她用一种打水片的姿态,把煙蒂投到痰盂里去── 嗤的一声熄灭了。

可是黄蘋女士的宏论并没有停止。她又从经济问题扯到新闻事业,她谈到新闻记者的神圣和责任的重大。批评人家不重视新闻记者的错误。她使出许多优美的姿势,褐黄的卷发在她颈後不停地颤动,微突的颧骨上,泛出一层兴奋的红光。每发挥一点,她照例要补上一句,“关于这点,我不久将发表一篇文章。”

主席好像头上长着白蝨似的不停地搔着他那乌长的头发,桌子上一隻白铜闹钟,短针已经快指到4字了。“是的,是的,”他含糊地答应着客人,又望望他的同志们。那个管会议记录的小胖子,现在侧着身体,把圆肥的下巴压着左手的手腕,右手提着铅笔,就在记录纸上悄悄地替客人画速写。主席朝他皱皱眉毛,另外那个张同志,把舌头一伸,撲嗤地笑了出来。

屋子里更加黝暗了。窗栅上那隻蜘蛛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静静地蛰伏在網的中央,只有黄蘋女士金属般的声音,像山谷的瀑布一样,永远是冲冲地冲冲地没有停止。

突然,那隻闹钟像睡醒了似的,大声地叫起来。这强烈的声音才把黄蘋女士的宏论打断了。主席眼睛一亮,迅速地站了起来,生怕给什么逃走似的,紧紧地掀住了闹钟的铃。

“黄蘋先生,让我们把你的行李安顿了,再谈,好不好?”

“O ── ”黄蘋女士嘴唇一尖,发出一个悠长的声音,好像拖了一个极长的惊叹号般的,“对了,我总以为你们是有勤务的,那可很对不起呀!”她站了起来。

“没关系,”主席果断的说,立刻动员全体的同志,把黄蘋女士黄色的被囊和绿色发亮的皮箱,搬到隔壁一间屋子里去,那屋子里也有一个小窗,窗下安着一张行军床。同志们把黄色的被囊打开来,替客人舖好床,又替她找到一张桌子,一切动作都以最大速度进行着。在五分钟之内,什么都舒齐了。黄蘋女士当然也不会空闲,她从皮包里抽出一紮未复的电报和信件,往桌子上一搁,向着同志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真不够呀!你们瞧,这许多电信都没有复,这许多电信 ──”

……………………

同志们重新回到办公室,每个人身上仿佛卸去一副沉重的负担,谁都想挺一挺胸脯,吐出一些什么似的。张同志把小胖子画的那张速写,倏的抢了过去,在头上扬了两下,正要叫出来,却被主席严肃的声音吓住了。

“同志们,时间再也不许浪费一分钟,我们要在一个钟头之内把会议结束,现在立刻开始,关于自卫队工作的检讨 …… ”

周同志仿佛大哥哥般的,严厉地注视着同志们,会议顺利的进行下去了。小胖子重新换过一张记录纸,把铅笔在纸上沙沙地疾扫着。一个剃和尚头的山东佬 ── 指导自卫队工作的赵同志 ,站起来作了一个简短的报告,主席立刻接了下去:“好,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检讨了。”

正在这时,隔室的门又呀的打了开来,主席的背上一冷,黄女士又像孔雀般出现在桌子前面了。

“我送你们一本书,这是我最近出版的著作。”黄蘋女士一脸热心的样子,把一本簇新的小册子,隔着桌子递过来,“这也许你们已经看过,但我觉得还应该送你们一本,这对於你们的工作多少是有帮助的。”

黄蘋女士昂着胸脯,从那扬起的眼梢上射出一丝莊重的微笑,轻轻地掠过每个同志的脸孔。

“谢谢,谢谢,”主席弯了弯腰板,逼出一个苦笑。这书是挺漂亮的,封面是用道林纸精装,印着黄蘋女士原稿的真迹。《农村妇运讲话》,六个挺秀丽的红色锌版字,也是作者的亲笔。

“我想,你们在会议上可以把它讨论一下。”黄蘋女士十分关切地提议地说,拉过刚才坐的那张椅子,在桌旁坐下来。

“我认为妇女运动在中国民族复兴战争中,是具有决定的意义。抗战最後胜利的主要关键,就在妇运的发展怎么样。你们想,我们要达到国家总动员首先非得全家动员不可,而全家动员不从妇女入手,怎么成呀?所以── ” 黄蘋女士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严肃神态,把手指在空中一划,颧骨旁边的几颗雀斑,兴奋得几乎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所以我坚决主张,在一切战时工作部门中,妇女运动应放在第一位!”

“不过 ── ”小胖子把脑袋一偏,刚嗫嚅地吐出两字,却像海滩上的沙砾碰到巨涛似的,立刻给黄蘋女士激荡的声浪冲掉了。

“第一 …… 这是非常重要的!”她重复了一遍,“我在这本书里解释得很详细,你们可以去研究。而且我在这里还特别指出,妇运的八大原则和十大纲领 ──”。

忽然,她顿了一顿,重新燃着一支香烟,把火柴扔掉了。“第一 …… ”

主席像瘫痪似的靠在椅背上。小胖子下了一个决心,把记录纸飕的卷起来,往公文夹子里使劲一塞,撑起两只肘子,像只大猫般伏在桌沿上,打定心思,花两个钟头来领教黄蘋先生的妇女运动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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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同志们集合在门外的草坪上练习唱歌。小胖子挥着肥白的膀子在指挥着,跟着他的手臂曲线般的舞动,同志们的歌声被抑下去又突然被钩起来。

黄蘋女士从草坪前面的一个土坡上,缓缓地走了下来,这时她换上一件蓝色法兰绒上衣,反出洁白的衬衣领子,在这空旷的田野上,更显出她一种庄穆的轮廓。她肩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军用望远镜,似乎刚从坡顶上瞭望了风景回来。离开她背後约莫三丈多路,一群肮脏褴褛的野孩子,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叽叽喳喳的跟着她。

五月乡村的黄昏,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新鲜的野草气息,土坡周围的水田里,满眼都是嫩绿的新秧,崭齐地织成一片,从草坪前面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地平线上,被沉没在暮霭中的一抹青山,像屏风般挡住了。太阳早已下去,褪残的紫霞淡淡地绕挂在西边山峰上,天空是碧净的,几颗蒼白的小星已经开始在闪烁了。

黄蘋女士缓缓地踏下山坡,走到草坪上,同志们已经唱完了歌,周同志赶过来招呼她。黄蘋女士又拿起望远镜望望天空的小星,用一种读诗般的声调,向周同志说:

“多美丽呀!祖国五月的原野!”

野孩子越来越多了,後面并且添上两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强烈起来。就像一群蠢动在泥泞里的小猪,忽然彼此咬了口,站在顶前面一个拖鼻涕的小孩,脱口的叫了出来。

“哟哟,洋人啊,她在说洋话呢。”

“洋人啊!洋人啊!洋人在打千里眼呢。”所有的孩子都望她指手划脚的叫起来。黄蘋女士迴过脸来向野孩子们厌恶地横了一眼,那个拖鼻涕的孩子,睁大着两只眼睛,呆头呆脑正朝她望着,忽然鼻子用劲地一吸,一条黄绿色的浓鼻涕刷的缩了进去。

“呸!”黄蘋女士恶心地吐了一口涎沫,把手帕拭拭嘴 ── :“走开!真讨厌!乡下人!”

“回家去!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周同志大声地叱逐着,挥着两隻手,像赶小鸡似的,把那群野孩子赶走了。

“鬼子婆,

两道毛,

猫儿眼睛狮子头,

…… ”

孩子们唱着顽皮的山歌,向着蒼茫的田坡上逃去了。

天渐渐的黑下来,同志们都回去工作了。周同志陪着客人向屋子里走去,小窗子里一缕暗黄的灯光,向他们迎面投射过来。

“乡下民众的文化水准真落後啊!”周同志生怕客人生气,故意的搭讪着。

“是呀!这是抗战中一个严重的问题!”黄蘋女士并没有生气,却像考虑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似的,凝视着前面的灯光喃喃地说。“我们文化界,应该负担起这个任务!我这次出来,就把民众问题放在採访工作的第一位上,这确实太重要了 …… 呃,对了, ── ”她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把脖子一偏,向着周同志说:“我正想访问一下这儿的民众,你给我去叫几个来,可以吗?”

“那倒不必”,周同志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指指另一座屋子里射出来的灯光,“今天晚上我们刚好就有一个农民晚会,在对面这祠堂里举行。黄蘋先生愿意的话,可以跟他们随便谈谈。”

“晚会,啊,好极了,一个美丽的名词!”黄蘋女士用足尖踢踢路旁的石子,她回想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幅俄国的名画,几个红脸孔的淳朴的农民,围坐在一盏风雨灯前面,画的很美丽,而那幅名画的标题正是“晚会”。

他们踏进了一座阴森森的祠堂,那古旧的屋子里,到处都是黑越越的影子,石阶前面几株高大的柏树怖人地耸立着,院子里可以闻到一种腐草的气息,只有东边的侧厅里,现在是点上一盏暗黄的煤油灯,灯光中间有一群黑影在蠕动着。

黄蘋女士小心地踏着脚下的石板,像走在冰上似的一步一步的摸过去。她心里怪不舒服的想,这里为什么不挂上一盏灯?可是她没有说出来。

他们一跨入那间东厅里,里面的喧嚣立刻停止了。约莫十四五个本地的农民,有老头子,有壮丁,也有女人小孩子,三三五五的坐在几条板凳上,一个女同志在陪着他们,煤油灯照在他们的脑壳上,反射出一层暗红色的油光。他们惊奇地望着客人进来,十几双眼睛都睁的骨碌碌地向黄蘋女士身上打量着。

周同志把手拍了两下,向着大家介绍:

“各位老乡,今天有位客人,黄蘋先生,要和你们来谈谈,黄先生是从很远的重庆来的,她是很有名气的人,你们有什么话都可以跟黄先生说。”

周同志向客人弯弯腰,黄女士就在一张椅上慢慢地坐下来,从裤袋里摸出一本皮面的记事册,又在衣袋子上拔下一支金黄的自来水笔,在簿子上写了两行,约莫二十秒钟过去了,这才抬起脸来向众人扫了一眼。第一个接触她视线的,又是那个拖鼻涕的小孩子,凸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呆呆地站在一个小眼睛老头子的前面。

“唔,”黄蘋女士沉吟了一下,摸出一方手帕,拭了拭嘴唇,用最正确的国语说:“我先得向你们介绍。我是一位新闻记者,你们有什么意见或者什么痛苦,我可以在报纸上发表,并且可以把你们的意见,告诉政府当局和许多长官,懂得吗?”

好像害羞似的,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裂开嘴巴嘻嘻的傻笑着。两个中年的女人注视着客人的法蘭绒西装,咬着耳朵切切地在说些什么。黄蘋女士不耐烦地又用上海话问了一遍:“懂哦?”

“勿懂个。”不知道那一个这么回答一句。

周同志只好站起来翻译了:“黄先生是在报馆里办事的,你们有什么苦处,告诉黄先生,黄先生会写出来,登在报纸上,并且可以替你们去告诉长官,懂不懂?”

“懂,懂,”许多脑袋立刻像装了弹簧似的颤抖起来,“吃报馆饭个,吃报馆饭个。”

黄蘋女士轻蔑地笑了一笑,“好,那么,你们说吧,你们有什么苦痛?”

大家又是嘻嘻的裂着嘴笑。

“怎么?你们没有痛苦吗?不要害羞呀!”客人焦燥地把钢笔在记事簿上篤篤的敲着。那个女同志向周同志交换了一个忍不住的微笑。

“好囉,周先生他们都很好的囉。”

那个坐在前排的小眼睛老头子,握着一支旱煙筒,望着周同志,文不对题的回答。

“唉!”黄蘋女士把靴跟在泥地上一顿,失望地嚥了一口气!“我跟你们作个别谈话吧,真是弄不清楚, …… 你叫什么名字呀?”自来水笔的笔尖,快戳到那老头子的鼻子上。

“我 …… 我 …… ”老头子狼狈地张大了嘴,阖不拢去。他始终没有弄清楚,这客人是什么人,或许是来调查他什么的,或许又是要抽什么的了 … … 他楞楞地望望那支金黄色的钢笔,小眼睛霎动着。

“他叫老鼠眼六叔公!”那个拖鼻涕的小孩子,指指老头子的鼻子,吱的笑了一声逃走了。

“哈,老鼠眼,”黄蘋女士抿住嘴巴,不让自己笑出来。她低下头去在簿子上写了几个字,又继续的望着那个老头子。

“好,你种了多少田?收多少谷子?家里有几多人?生活还好吗?”

老头子简直完全窘住了,小眼睛霎动得更利害,仿佛做了什么虚心事,给人家捉住了似的。

“苦啊 …… 乡里人总是苦的啊 …… ”他喃喃地逼出了一句。

“怎么苦法呢?”

“苦得紧啊,先生娘,你好囉!”

满屋子里的人都鬨的笑起来。

黄蘋女士有点生气了,很快地旋过脸去找另外的人。

“喂,我们来谈一谈吧,好不好?”

那两个中年女人还在切切地说些什么,一眼瞧见客人的脸孔向她们偏过来,急忙低下头去,心脏立刻卜卜的跳起来。

“我拉勿晓得个 …… ”一个笑嘻嘻的摇了摇头,拉着另一个,扭转身体,从人丛里逃出去了。

周同志站在屋角上,皱了皱眉头。

黑暗的院子里,那个拖鼻涕的小孩,尖着喉咙在叫:

“周大爸,周二爸,周大妈叫你们回去啦!”

板凳在泥地上发出一阵撞擦的声音,四五个人站起来,跟着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了孤零的七八个,在煤油灯底下,依旧呆呆的朝客人望着。

黄蘋女士脸颊上流出一层难看的红晕,咬着下唇,站起来,她把笔往衣袋上一插,向周同志说:

“周同志,你对他们的教育,应该加紧一点才好!”

“是的,”周同志脸孔也红了,“他们也许听不懂黄先生的话吧。”

“可是这正需加紧教育他们,他们简直一点知识都没有!”黄蘋女士声音很硬,把记事册用力地塞入口袋里。

“怎么样?明天再找机会谈吧。”那个女同志问,她知道这晚会是开不下去了。

“是的,我也不能花更多的时间在这里,我有许多要紧的电信等着回复呢。”

黄蘋女士很快的就恢复了镇静和大方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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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客人走了。兵站里派了一个伕子,一个马夫和一匹栗色的马来迎接她。她和每个同志握握手,跨上了马鞍,笼着缰绳,缓缓地踏上村道。

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上,驶着几片流云。黄蘋女士一手叉着腰,一手拉着缰,纤长的身体在马上轻轻摇摆着,襯在这蔚蓝的天幕下,更显出一种英武的姿态。马蹄得得的敲破着村子里的沉寂,一大堆老百姓从每个门里探出脑袋,向她投射着惊奇的眼光。她瞭望着天空的流云,缓缓前进。突然,她把鞭子一扬,那马翻起四隻蹄,沿着大路奔驰起来。

村道上遗下一阵灰雾,客人渐渐的远了。

同志们把屋子里大大打扫一番。周同志重新召集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我们继续检讨吧,关于第二项,自卫队工作 …… ”


[注]:这篇小说于1939年8月发表在《改进》杂志(第1卷第9,10期),后收入荃麟短篇小说集《英雄》,文化供应社,桂林,1942年8月。本文录自《英雄》,5 - 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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