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退 却》后 记
葛 琴
经过许多波折,这个小小的集子,总算有机会出世了,可是正要付排的时候,却突然的接着这样一个驚心盪魄的消息,说为这个集子作序的鲁迅先生死了!在最初一刹中,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吧,然而消息不断地传来,鲁迅先生确於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分逝世了!
在过分哀悼之余,原不想再说什么的,只是想到这个集子的出世与鲁迅先生对我热诚的帮助和鼓励,一种无名的悲怆,终于抑不住要在这儿写下几句。
我开始写小说,是在一九三二年的春季,那时几位朋友都热烈地劝我从事文艺工作,于是便在《北斗》上发表了第一篇《总退却》,接着在《现代》上又发表了几篇。但是不久,灾祸和贫困突然把我击落到一个极困苦的环境里,而孩子苏苏又在这时死去,一切的不幸都同时向我压下来,我只得离开上海到偏僻的农村中去。在生活鞭子残酷的撻击下,焦头烂额的奔波着,几乎把写作的兴趣完全丧失了。一直到一九三三冬天,重来上海,才又继续写了几篇。那时一位至友劝我把稿子集起来,出一个小册子,同时,他答应我帮助出版,这才重新提起我的勇气。于是把旧稿整理一遍,想先请鲁迅先生替我先看一下。
是一个严冷的十二月下午,我和几位朋友同到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去看他。一路上我怀着满腔的驚悦和惶惑,以为把这样幼稚的作品去请教那样一位当代文豪评阅,也许会遭遇轻视和拒绝吧!但是事情却完全出我预想,当我们走入内山书店时,他从一只日本火缽旁边站起来,很亲热的招待着我们,他听了我来意以后,把稿子大略翻了一翻,说内中有几篇他已经看过的,接着便恳切地鼓励我继续写作,并且立刻允许我作一篇序。
他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虽然他上唇上是留着那么一抹浓黑的胡须,他更没有一丝名人的架子。那天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谈了两个钟头,我完全不感觉有什么拘束的必要,他很起劲的说着文学上的各种问题,和不断地给与我们热烈的鼓励(我们可以想起,那时上海的出版界是在怎样一个沉闷的状态中)。他的说话就和他的文章一般的有力,是那样充满着比青年更勇敢的情绪。当我从咖啡店里出来的时候,除了满意以外,更驚愕中国现在还有这样一个青年的老人。
过了一个星期,序文就写好了。当我第二次去见他时,他很关切的询问我的生活状况,又对于我私人事件上作了一次令人难忘的帮助。这时,从流露于他脸上那种真诚的表情,我才认识这位被人家骂为冷酷刁刻的人物,才是最伟大的热情者。
但是,不久,那位帮助我出版的至友,突然遭着不幸的事故,于是出书的希望又断绝了,那时──一九三四年──正是出版界最黑暗的时期,要靠写作维持生活,几乎是不可能,于是我又被掷回到农村中去,整天的躲在村屋的窗子下,望着屋角上的蜘丝尘网,感到生命真渺小得和大海中小舟一般。但是那时我对于创作的兴趣却没有减低,每每想起鲁迅先生和好友们热切的鼓励,使我从生活的深渊中燃起无限的勇气。那时期中,我把稿子修改一下,直到今年春天重来杭州时,朋友们又提起这集子的事,并劝我继续写作,于是把新近在《文季月刊》、《作家》和《夜莺》上发表了的几篇加了进去,抽出二三篇旧稿,交给良友出版了。
我原打算出书以后,到上海去看看鲁迅先生,请他对后来加入的几篇批评一下,但是谁料到呢,就这样吝缘,他终于不得看到这个集子和他的序言的付印便溘然长辞了。
作者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于杭州
[注]:录自葛琴小说集,《总退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上海,1937年3月3日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