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内容]

我 的 写 作 生 活

葛 琴

有位朋友和我说:“假如我会写作,我决计要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笔上,写,一天到晚的写!”是的,这位朋友对于写作,是具备着怎样高度的热情,同时他把写作生活,又想象得怎样愉快和了不起的神圣啊!

其实所谓写作和写作生活,我想凡是摸过这条路,或者正想摸上这条路去的人,他至少已经回答了自己这几个问题:为什么写?为什么人写?写了预备获得些什么?否则怎会想写,又何必写呢?所以我想一个写作人,当他在脑子里构思的时候,直到他在原稿上写下他要写想写的东西,这中间,自然而然的会有种力量在压迫着他,紧咬着他,甚至支配着他。使他不能装假,撒谎,譬如他仅仅只看见一个人的鼻子,或者连鼻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他就不能说凡是人的鼻子都是如此,凡是鼻子,大概,嗯,大概都是如此而已。讲得那个点,无论写作人会怎样的苦心缀饰,甚至具备着一海的天才和灵感,他至少得经过实生活的磨练,实生活的累积和概括,否则他又怎会产生作品呢?所以我想,一篇有生命的作品的产生,都是不容易的痛苦难产,经过着产妇痛苦的孕期与痛苦的挣扎呻吟才落地的。如果要把写作和写作生活来打个比喻,我想大概就是这样。

至于我自己,实在可以说没有写过什么,有时偶尔写了一点,甚至连自己要再看一遍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更谈不上什么写作生活了。但事实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常常想写,不,似乎有些什么在迫我写,说起来实在傻劲得很。

的确,我从小就有这么一副傻劲,这,要怪我那位老住在娘家的寡妇姑母。她为着要老住在娘家,就讨好我母亲,就把我整天拉在她身边,哄我,骗我,我看见她嘴角上老冒着白沫,起初说天道地,山猫老虎的,后来慢慢地又告诉了我许多真人真事,而且一来就提到我的三姑母,“活美人啊!”“可惜死啦,给她的婆婆迫死的啊!”“伤心,头发多长,乌云似的,她用头发吊死的啊!”于是她的眼泪淌下来了。然而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又告诉我许多什么飞檐走壁的男女英雄好汉,她说好人不在世,世上的恶人太多了,多得连阎罗大王也管不着这笔帐,所以有人要练本领啥!

不错,越想越不错。说来真好笑,后来我五体投地的要我那位姑母教我练起本领来,而她也不知那来的这副傻劲,居然就把几个白铜钱扎在我的小脚上,据说要天天加一个,加到后来就可以拖铅,又不知要拖了多少斤铅,人就会飞了。自然会飞多好,我想一会飞,就得去找三姑母的婆婆算帐,不然她什么道理可以迫死我的姑母?但是本领只练了两天,我爸爸忽然知道了,可怕,他睁着很大的眼睛骂我,还指指我伸出的小手掌说如果下次再傻,他就不客气要打了。自然不愿意挨打,从此也不敢再练本领。但本领尽管不练,种在心里的傻气还是不肯跑出去,自己也莫明其妙,对于家里那些被骂挨打的丫头老妈子,心里异常的发气,尤其是打骂的人,不一定要比她们力气大,甚至比我小的人,居然也有资格把掌幌到她们脸上去,或者吐一口唾沫。我不懂,我发气。有次当我的大伯母把她的一个小丫头颠倒着竖进水缸去的时候,我抖了,我发疯似的逃到外面去了。据说为了这事,母亲还替我叫了几夜的魂。可是不管母亲怎样的疼我,我总不大高兴我的家,伙计长工们做得好好的,一来就垂头丧气地被我们歇出去了,有的还被大伯父的长烟筒打破了头。我一面替他们难过,但一面也替他们高兴,我家里实在没有玩头,人又不是猫捉老鼠,而他们有时连老鼠大的声音也不敢出。

起初讨厌我的家,后来人渐渐的大了,也渐渐的离家远了,从小学到中学,从乡村到都市,从学生变做教员,从教员又变做学生,所谓那段自命不凡的黄金时代的历程当中,可以说,也并没有看见比我家庭更好的地方,和一些比我家里更好的人物。虽然我的家庭已经衰落下去,而大伯父的长烟筒也已经不被别人所怕,但更可怕的东西到处生长,到处蔓延,我看见卢永祥的败兵到处抢掳,也看见孙传芳的大刀队到处杀人,天灾人祸,人祸天灾,读书,无书可读,做事,无事可做,仿佛世界之大,已无立锥之处。于是开始颠沛流浪,于是也开始和文学发生了最大的兴趣。它启示了我许多闷在心里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启示了我许多想不到和没有想过的东西,更启示了我原来世界没有不变的东西,于是它改造我,给予我更大的生命力量,引着我慢慢地开始在这条路上摸索起来。

“一 · 二八”战争的炮火,激起我一切苦闷仇恨的总爆发。深夜,我望着被燃烧的东方文库──商务印书馆,卷在黑烟里的满天红火,它照着我,射着我。使我忘记了跳动的脉搏,也忘记了呼吸的鼻子。一面是疯狂的枪声,一面是悲愤的杀声,人与人的搏斗啊,两条路,清清楚楚的。

不幸战争结束了,恰好《北斗》编者倒说要我写篇小说,她给了我十种范围,其中一个恰好又是关于“一 · 二八”,是的,我忘记着自己从来没有写过东西,但不知那来的勇气,就勇敢地答应了,一星期连日带夜,就像瞎子打老虎似的终于把我的《总退却》打出来了。于是一些前辈先生和批评家们,便诚挚地不断的鼓励我,有的还耐心地和我讨论起写作的方法来。实在惭愧,与其说讨论,不如说听讲,我什么也不懂,同时觉得他们的话似乎句句都在难我,因为我觉得写作,并没有像他们所说得那样复杂和困难。总之,我决不硬写,心里不想写的时候就不写,要写的时候,也仍旧不管一切的照我自己的想法写下去。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孩子要抱要吵,我不管,化一天功夫把楼板洗刷得干干净净,我和孩子就坐在这上面,他爬,我写。我写的时候,并不去想那发表的问题,因为自己,并不希望用稿费来维持生活。但这样过了两年,失业把我赶回家乡,那时家和整个窑场,全在一天天的破落下去,一年以后,就想着手写《窑场》,但另一种力量,又把我从那破落的窑场挤到另一个都市里去,但一半也是自己要去的,实在挨不下去,聊天没有人,读书也没有书,于是十块钱一月的小学校长,却骗我爸爸是五十块一月的高薪,于是我去了,带着孩子,带着我的堂侄女。侄女一面读书一面替我管孩子,我一面做校长,一面做教员,一面做摇铃的工役。全校除了学生以外只有我一个人,但没有过上一个月,生活重担却把我压倒了,不敢向家里要增援,生怕一要,爸爸会立刻乘着火车来把我带回去,于是唯一的增援办法就是写作,然而我的几十位高足,全是上天只差梯子的一支小蛮军,他们好的学校进不起,他们的娘老子就巴巴的送到我这里来,有的还叫他的孩子朝我磕了头,实在抱歉,这种隆重的托付,使我越想越抱歉,我没有给过他们什么,我不能给他们什么。上课的时候,改卷子,想题材,下课的时候当法官,因为我不能使他们不打架,一打架就是个满堂红,有时连被告原告也弄不清,要一直等到他们唱着“时光真真快,夕阳又西斜”的歌声回去以后,这才使我重重的松一口气,要紧拖出自己的原稿纸来,有时写到深夜,有时从夜起来写到我的高足们来催我摇铃上课。接着,孩子病了,接着,连自己也病了。我不病则已,一病,第一天就看不见电灯光,朋友们替我担心,有的还从上海赶来,他们甚至狠狠的责备我,说我在活活地糟踏自己,而我也同样的责备自己,甚至发誓不再当教员。

然而不当教员干什么呢?回去吧,不愿。专靠写作来维持生活吧,不能。一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被请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那里虽然有校长,有同事,有摇铃的工役,但是除了上课改卷以外,还是没有什么空,而且一来要派到画什么图表,对于图表,我一向就不发生兴趣,但是不能不画,据说每个教员必需担任校务,于是一张图表,我起码要赔上十张图画纸,所以到如今,我一见图表就头痛。不过尽管校务教务,晚上的时间总归是我的,同时早想写的《窑场》,也已经有了主顾,于是开学不到五天,我就着手写《窑场》,但没写到一半,病又寻到了我。起初,同事们代课,后来他们代得厌烦了,而自己还是眼睁睁的躺在床上。三个月以后,父亲也赶来了,只得辞职卷铺盖,跟着他回窑场。

在比较优越的营养和清静的环境当中,渐渐地觉得会拿拿笔,于是理出网篮角里的《窑场》原稿,开始用发抖的手,把它粗草地写了下去。这,只能说是对书店的还债,和我原来所想象的东西,差不多全走了样,脱了节。实在是一种罪恶,为了还债,就这样糟踏了题材。

以后,我没有做过什么,也很少写什么,主要对于写作,觉得一天天的困难起来,困难得几乎有点不敢动笔。回想从前的勇气,觉得可惊,也觉得可笑。但愿自己在这大时代的急流当中,能够成长一些,坚强一些,更多的学习一些。

1940年3月23日

[注]:原载1940年4月15日《浙江妇女》第2卷3、4期合刊,本文转录自余仁凯、张伟、马莉、邹勤南编,《草明葛琴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5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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