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内容]

贵 賓

──在来年人民自己的国度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葛 琴


一九五零年某月某日,平坦宽阔的京杭国道上,有辆银灰色的小轿车,自东而西地飞驰过来。一片柔和的江南春景,把车里的女主人吸住了。

她侧偏着头,静静地吸烟。“啊,美丽的!”她用低沉的英语这样说。她确被那闪亮在绿野间的河流,以及那拂过车边的垂杨感动着。她顺手旋下窗上的厚玻璃,一任那带着甜味和香气的风,软绵绵地吹着她,她瞇上眼睛,颈间那条杏黄色的薄绸围巾,飘动得十分轻快。

要是一二十年前,她会尽情地唱起来吧?但如今,究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尽管留美多年,可到底是个中国人,又向来出入於所谓上流社会的,唱呀叫的习惯,在她是早已没有了。

且不但如此,她近来的心境,纷乱得可怕,好像什么时候都有种难言的寂寞感在压迫她。虽说在这解放后的新中国里,她也像别人一样地自由来去,可是难道说中国不解放,她陆某人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且既是别人也有的一份起码权利,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珍贵呢?平凡啊,她生平最痛恶这两个没出息的字眼,但事实告诉她,一切就是那么可怕的平凡。要不然,论资历,论名望,就说论革命吧,她也组织过团体,至今还在领导着,那是国际也闻名的妇女民主会,虽说没有几个会员,但总是个团体,而且是个老团体,照例,联合政府不该没有她,不过那是一个意外吧了。老实说,正因为一切都平凡可怕,什么“人民的勤务员”,即使非要她参加,她对这一旷古未有的可笑称号,也有从长考虑的必要。不过尽管这样,她觉得一些庸俗的人们实在太不能理解她,使她在人多场合,往往心意烦乱,感觉出奇的敏锐;而人少地方,也同样的侷促不安,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单寂寞,正像当年丈夫故世後那样,总想找个无人场所哀哭一场似的。然而当年心境,朋友们全部理解,一阵劝慰,也总有开朗间歇的时候。但如今一切变了,别说旁的,就是她亲生的爱女,以及她那位唯一的贴心干部,也全都毫无所觉,动不动还反过头来批评她,斗争她,这是她最为痛苦无告的地方。

就说自由,又何尝没有千等万样的伸缩与顾虑?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太平凡的人物,所以很有些地方,使她不能不感到拘谨困苦,这也是她内心的一件憾事。譬如刚才车过江浙交界大雷湾地方,那浩瀚雄伟的太湖,豁然地展开在她脚下一般,当车子缘着山壁,缓慢而轻俏地行进时候,那烟似的湖面上,一些大小远近的帆影,仿佛在闪燦的阳光下特地迎候她,“啊,美丽的!”她激动地手握着手,马上想到几句现成旧诗,几乎脱口念出。可是一呼吸间,她默然了。她寂寞的眼光,很快投落在前面年轻司机的背上,就是这个缘故,她需要检点自己。有名的黄公馆出来的人,那怕是个司机,甚或伙夫之类,你也不能小看他。满肚子的马恩列史毛,要是有什么落在他们眼里,你知道他们怎么想,背后又怎么说呢?一加一等于是二,这些人的脑筋里就是一加一等于二。什么人情世故,什么友爱亲谊,还不全叫这些公式代替了?自然囉,他们革了命,有的是领导权,天下属于他们!虽说有人告诉她,下一届的全国民选,她也尽可以出来公开竞选,但未来的事情,谁又爱想得那么远,而斤斤去争这一杓呢?而且,呃!

她正在千头万绪思前想后的时候,一抬眼,偏偏那车头上的小方镜里,有两只眼睛在望她。啊,她心头剧烈地一震,觉得那眼光来得突然,且显然带着若干敌意和监视性质在里头,她停住呼吸一分钟,然后振起精神,清清喉道,仿佛人若来犯,她决不放过一应战的机会。然而年轻司机却回过头来,并拿给她一只手提皮包说:

“凉吧,陆会长,拿件衣服披上好啦!”

“不,谢谢你。”

“那你把窗玻璃拢上吧。”

“不,谢谢你,我心里有点闷!”

“喔!”

车子继续原有的速度,司机的背影,也恢复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块生铁,沉重而冷酷地挡在她面前。她十分注意地望着它,她在研究它,她觉得沉重而冷酷的形态,那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个起码类型。可不是,呃,就在这突然的一霎间,她鬆弛的心情忽又紧张起来,她觉得司机那最后的简截回答,非常出乎她意外,唯恐别人麻烦他,要紧斩钉断铁,而且那生硬的声音里,分明是如何的不耐不屑,并含有严重的斗争意义,仿佛在给她警告:“你别自我了不起啵,这全是旧社会意识!”

“Oh heaven!”她发出一声痛楚的惊呼!那睁大的眼睛,却很快给那冷酷的背影,掷出一个无声而有力的反击。她不屑,她根本就不该把这么一个小布尔什维克放在眼睛里,这是毫无必要,且是非常可笑愚蠢的事情。于是她疲乏地靠在背垫上,闭拢眼睛,心里说:“哼,你还差得远呢,跟我来统战?还多该学学你们的部长吧!”

可不是,她一想起德高望重的黄部长,眉宇间的皱纹立地消开了。黄部长虽说也是个布尔什维克,但显然有修养,有学问,有辽阔视野,海洋胸襟,一表风度,确是个值得敬仰的人物。她昨天在莫干山疗养院一个长途电话,告诉他病已痊愈,打算回南京换换空气,黄部长居然就连夜派车,而且亏他夫人徐大姐想得周到,还特地在车里替她舖上一条绒氈,她霍地睁开眼睛,望望身边这条氈子,这不分明是她的东西吗?那就当然是她亲手舖上的囉。

这是一件富有历史性的珍贵的东西啊!她那年从延安飞到重庆,一下机,不就是挟着这条氈子来第一个跟她握手吗?接着跟她握手的,也就是今天的黄部长。

这一对革命夫妇,是实在足以叫人敬佩的!她抽出氈子,把它盖在腿膝上,於是投入一个温暖的想像:当徐大姐百忙中亲手来舖上这氈子时候,她那诚朴可亲的样子,短短的头发,红黑黑的脸,仿佛就在她眼前一样,自然不用说,她要严重嘱咐司机,沿途如何小心注意她陆会长病後的健康,这是一定的,要不是她的命令,这个笨头笨脑的傢伙,她望司机,又怎么忽然会怕她受凉呢?这无疑是他上级的命令,尽管他心里如何不愿,但不能不服从,所以这就是囉!共产党员们,那怕头上出角,也仍然不能不服从党的命令,这是无可违抗的。

於是她闪光的眼睛里,立地想到一个积极的建议。她这次回京,非要向他们提出不可,这也表示她对共产党的友爱和忠心的关切。

老实说,他们就实在有点民主过度。譬如欧美国家,就说美国吧,别的不谈,他们整个民主作风,却很自然,调和,适度,一点也没有过火地方。但今天中国,如要真正实行优良的民主作风,却非先从共产党本身做起不可。他们上层还好,可是那些年轻的小共们,就不能不提醒他们,几本经典一读,哇啦哇啦,动不动要领导别人,实际上又懂得什么?老实说,他们自己之间受得了,但不能不替别人着想,那么气势凌人,简直叫胜利充昏了头脑。

这是有例为证。譬如莫干山疗养院,那原是一个多么高贵清幽的地方,但负责人毫无见识,也全不替别人想想,拼命把些个受伤兵士,肺痨病的工人农民之类塞进去,塞得饱饱满满,原来带有甜味清香的空气里,简直叫人呼吸都感到困难。而且一来就要唱歌,疗养院那作兴这么做?革了命的医生护士也全没头脑,不但不镇压,反而慫恿他们,参加他们,这是什么民主?简直是糟蹋莫干山,浪费疗养院!全国那么多病院疗养院,这些个土包子那里不好送,偏要得天独厚,塞到云霄里的莫干山上去?说得明白点,硬就是跟她为难,好像她就不配吃这份胜利的果实。其实要不是黄部长徐大姐的意思,一定劝她去休养休养,她是决不想到那里去登仙,受他们的活害,可怕的精神折磨啊!虽说她宽敞独居的房间,尽可以关上纱窗玻璃窗,但这么一关,户外空气就成了问题,而且客观上立地形成两条战线,这不太可笑吗?所以一言难尽,她匆匆的住了半个月,也就逼使她匆匆的下山来了。

像这样的实例,一定要使他们上层清楚知道,要不然全像这些小共们的做法,简直就没有旁人在眼,还谈得上什么各阶层?老实说,既是各阶层,他们首先就不该用自己的尺度衡量别人,要求别人,这是绝对的错误!像黄部长徐大姐他们,是最有分寸,最有气派,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这次回京,非要进行她友爱的建议不可,一定的,绝对不能太民主!她想到这里,额角沁汗,仿佛经过一次什么战斗,内心虽激动,但同时也感到疲乏。於是重又瞇上眼睛,靠在背垫上。

车子飞速前进,那条杏黄色的绸围巾,飘飘地,飘飘地,仿佛连人带物都要从车窗里飘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饥饿,该冲杯奶粉吃吧,是的,她看表,也正该是吃药的时候了,於是她伸起两个手指,在司机背上弹了一下说:

“喂,停车!”

“什么事?”

“停车!”

“啊?”

“什么啊不啊──”

她十分激怒,难道停停车,也先要得到你的批准?什么话,她用压过一切的力量说:

“停车就停车!”

可就在这飞速的一霎间,车子发一声尖锐的惨叫,不规则地向前冲去,以一种倾斜险恶的姿势,在那个大水塘边上停住了。近旁几个过路人同时叫起来,那措乱纷杂的声音,好像真的轧死了人。司机灵活地打开车门,当他看见那个还伏在地上的老头儿,心里一声叫,连忙下车,扑过去。

“老伯伯,没有伤吧?”

他审视老头儿週身,扶起他,老头儿惊慌地说:

“大,大概,大概没有伤着。”

“啊,对不起老伯伯,我刹车时候,就是因为看见你老人家,要避开你,所以,呃,你看,”

他指车子,自己也仔细地望了一眼,危险啊,一只前轮已凌空了!但对於老头儿的冤枉受惊,心里却十分不安,於是说:

“老伯伯,你住在那儿?”

“怎样,同志?”

“我送你回去。”

司机抱欠地拍着老头儿身上的泥灰,还摸出小毛巾去揩他嘴角边的黄泥巴。老头儿大声笑着推开他。

“同志别这么客气嘛,又没有伤着那儿,一点泥巴怕什么?”

“老伯伯你住得很近吧?”

司机望左近的一个大村庄。

“哇,又来客气了!摔一交也劳你同志这么耽心,真是,真是,”

为了一定不要他送,老头儿拔脚就走,可是走不几步,很快回头,大声说:

“你看我这个人,真是老昏了头啦!来,大家来!”

他吐口口水在掌里,搓了搓,并要那几个过路人也来帮忙,把车子扶上正路来。几个人一拥而上,司机跑在头里,正在告诉他们如何用力的时候,却把车里吓昏过去的人,突然惊醒了,她发出一个可怖的叫声,且从窗里伸出一只手,狂乱地招着,招着。司机上去,拉开车门说:“陆会长要下车也好,不过我们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一听这话,她脸色更为苍白。老头儿轻手轻脚地上前一望,拉过司机小声说:

“同志,这位太太惊得厉害,还是叫她出来,到我们家去歇歇,我们有新开甕的糯米酒,给她镇镇惊蛮好的。”

车里人又发出一声尖叫,老头儿一盆火似的烘上去:

“别慌,别慌,没事儿啦!我家里有糯米酒,蛮好的!”

“什么?滚开!司机逃了吗?”

“我不在这里?”

司机怏怏地走去。

“好,快给我扶着车子,还有刚才的那些个乡下人呢?”

几个乡民一听说,不约而同地退到路那边,有一个愤愤地说:

“驾马倒不小,老子偏不扶她!怕道这么重的傢伙还会翻筋斗?”

好容易司机跟老头儿两个,一人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彼此用劲地把她扶下了车。她眼光发直,两腿颤动,瞥见路旁有块计程的石碑,一指手,便由这两个人扶去坐下了。她接连喘上几口大气,然后向老头儿发问:

“这地方有什么机关没有?”

“有,有,我们地方不小呢!有村政府,乡政府,哪,哪,那边过去就是区政府蛮近的。”

“县政府离这里多远?”

“县政府倒有一程呢,你们刚才过来不看见了吗?”

她默然许久。最後叫司机把车里的绒氈取来,披在身上之後,才决然说:

“那么就叫这面的区长来看我吧。”

“人家忙呢!”

老头儿说在喉咙里,一下奔到路那边,拉住一个乡民急急说:

“说不定她,她,她是毛主席夫人吧?”

“吹!毛主席夫人那会是这样的?”

“你见过?哼!”

“不要见过不见过,赌老子的头好不好?”

“呸,你胡说八道,人家是有身份的!”

“什么身份?掮把秤来跟她称称看!”

“再噜囌,你一粒芝麻开头,懂一个屁!”

老头儿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只好依靠他年老,喝住那青年人的嘴。然而司机过来了,皱起眉头跟老头儿说:

“麻烦你老人家带我去见区长。”

不等老头儿答话,刚才跟老头儿接火的乡民,一跃向前,瞪着司机说:

“什么鸟事吗?人家王区长这几天正在忙着垦地。呃,我问你,公事要紧,还是私事要紧?老子就断定她没什么屁事!”

司机低着头,一时答话不上。老头儿一把拉着他:

“呃,同志,别见气,他年轻人不懂事。如果一定要找区长,你跟我走。”

当司机跟老头儿走不几步,后面一声叫,他们又回了过来。那位坐在路碑上的,裹起在绒氈里的人,只露出两个眼睛对司机说:

“把我的手提包拿来!告诉你,我吃药的时间早过了!水瓶在你车头上吧?”

司机连皱两下眉头,到底还是把热水瓶跟手提包拿了来给她。她愤然地接过水瓶,觉得司机的礼貌太成问题,全无教养!她是一个病後的人,而且车子出了事,而且上头分明给过他命令,阳奉阴违,难道倒一杯开水,也污辱了他这小共的身份?她怒不可遏地挥手向老头儿:

“快去快去,叫区长立刻就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他!”

老头儿刚起步,看见对面山脚下,一大群掮起锄头铁耙的男女们,一条龙似的在向着村子进发。

“啊,他们回去吃饭啦!”

他说着一声,便大起喉咙对那条龙似的行列:

“喂,张大哥,喂,毛眯他娘,喂,喂,王区长在不在地上?这里有位女客,有位女客要找他!”

隔着一片分秧后的水田,传来一个带着迴响的声音,在这宝蓝色的天空下,好像就是这一面的山头在答话:

“王区长在后头呢!”

不上十分钟,王区长来了,一身破旧的夹袄裤,西髮蓬松,从眉宇间细看,显然是个改造后的知识分子。他握住司机同志的手,望倾斜在水塘边的小汽车。

“出事了吗?”

“不,区长同志,是她说要找你!”

区长走到女客面前,差点把地上的热水瓶踢倒,女客镇定地望着他一双全是泥土的草鞋脚,然后怀疑地抬起询问的眼光:

“你是这面的区长?”

“是的。”

区长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相同动作,便半路缩回问对方:

“请教贵姓?”

“陆,陆锦霞。”

她见区长没有什么反应,一时倒有点怜悯这年轻人,居然是个区级干部,连一点起码常识也没有,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於是耐心地告诉他,从老政协到新政协,从国际到国内,从一些名流贤达到人民团体,最后回到妇女界。约摸靠十分钟的自我介绍,原还想多给他一些教育机会,但觉得对方的视力已经不太集中,这是她和人谈话时最忌的一个礼貌问题,於是匆匆带住话头,谦虚地说:

“我是一个平凡的老百姓。”

“久仰久仰!请问陆先生找我什么事吗?”

“这个,我想你应该看见了吧?”

她从绒氈里伸出手来,指塘边的车子:

“请你去看看吧。”

一面又向司机,老头,以及围上来的几个乡巴佬,用力一扫,并且说:

“你们大家站过点,我有重要问题跟区长谈。”

当区长看过车子,平静地回到她面前时候,她叠起两个手指说:

“现在我请你即速办完两件事:第一,派人把车子看起,告诉你,这是黄部长的车子。同时,我把司机交给你,绝对不许他离开此地,你得审问他,他玩忽职务,有什么企图没有?要他老实承认,不然的话 ── ”

她留停,不愿吐告下文。总之即使要办,小小区长也办不了他。而且究竟不是蒋政权时代,言语之间不能不留个分寸,於是继续说:

“第二件事情,是的,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有很多考虑,不过我晓得你也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问题出在你的地区,所以,你得马上用长途电话通知黄部长,报告他我的车子出事了。”

区长冷静地搓着手说:

“我先叫司机检查一下,看机件有没有损坏,然后再决定通知黄部长。”

“然后再决定?”

陆会长吃惊地一震,氈子落到地上。她一面极力压制自己的感情,小人物面前犯不着动肝冒火,而且还有来年的民选 …… 但一转眼,她痛苦地站了起来,分明觉得对方的漠然态度,是有伤她的尊严,显然因为她不是一个有权力的人物,於是出人意外的逼前一步,勉强笑了笑说:

“哼,你倒说得轻松!难道说机件没有损坏,你就派我坐原车回去吗?告诉你,区长先生,我对生命的看法,和你是有若干不同的地方,知道吗?”

“那您是说要黄部长另派车子来?”

“那是属于别人的事情,我要你做的是报告他车子出事了。”

区长默然不语。正好有辆上行客车,在远远地叫着向这面驶来,他一转念,临时动议说:

“正好,现在去南京的第二班客车到了,是不是请您先坐这车子回去再说呢?”

“什么?Oh my!我提醒你,你是区长,你是人民的勤务员,别说我是人民团体的领袖,即使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难道你就不该为我服务?好吧,我还忘记请教你的贵名大姓 ── ”

她手摸外衣口袋,好像有什么笔记本之类要摸出来,但袋子是空的,一无所有,这就立地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之感。她深叹一身奋斗,虽说到处有人尊敬,但显然的事实摆在前面,连一名小小区长也指挥不动,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新民主?这样的民主,别人可还有命?老实说,呃 ──

她压着一口气在喉咙里,立地想到来年的民选,决不轻易放过这机会,於是逼出一个锐厉的尖声说: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请求 ── 立刻打电话!”

“好吧。”

区长保持原有的平静,他说:

“那么请您到区政府休息一会,带便用饭。车子既然出了毛病,中央一定很关心您的健康。电话反正在那里,我想免得发生误会,等会接上了线,就请您跟黄部长通话好啦。”

“唔,再说吧。”

她从头到脚把区长照了一眼,心里说:“好一个狡猾的布尔什维克!”现在是你们的世界囉,你们接收胜利的果实了!可是这果实,这沉痛的果实,是那里来的?中国人民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批狡猾的小党官不成吗?

然而她极度受惊后的疲乏,使她无力用言语来表达这些。而且,说也徒然。对於一个虚有其表的空头革命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土共,她是毋须放在眼里。更谈不上给他教育,不啻是木樨花喂牛!

事情僵了十来分钟,区长好容易得到她的允许,替她收过地上的药瓶水瓶之类,交给了司机,然后决定去到区政府。

当他们跨上公路,踏上那条窄狭的田埂时候,后面公路上的马达声响了,她一把抓住区长,愤然说:

“怎么,你放他逃跑?是你的意思?”

“不,我叫他把车子开上那面的车站,站上有人管,他还要回来吃饭呢。”

午后,区政府一排向阳的朝南窗下,半眠半坐地靠着这位难得的贵賓。这原是蒋政权时代的一个现成区署,房子不坏,落在市镇末稍一块较高的地基上。左右背后,全是一片连接着的绿色田野,且从后窗子望去,远远地可以看见一段弯曲的公路,以及刚才那大群人在开垦的地方。那是一重绵亘两里多长的大荒山,年年冬天,常被野火烧的焦黑,给整个地方格外添上一副凄凉愁苦的破败样子。但今年春上,却在这附近四乡三十二村的全体动员下,要齐拍手的把它变成两千亩可耕地。现在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的工程,好些地方,清楚露出柔嫩的褐色泥土,以及一种有规律的梯形田层了。

为了这缘故,几十天来,区长也起早落晚很少离开那地方。今天为了这位贵賓来到,他足足陪了她两个钟头,但临了,还是被另一乡的干部会议叫了去。他十分抱歉地把招待她的任务,交给他产后的太太,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娘。实在的,连区政府办事员也抽不出人手,一个出了差,一个正在对面办公室里,忙着两三个人的事情,不时还要接洽外来的事务。

这在一个匆匆来到的外客,是很难理解这一切的。尤其是过惯上层生活的陆会长,一些复杂的旧社会经验告诉她,且憑她那特别敏锐机灵的看法,她觉得今天非常不幸,可说是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的,一种人类间的大奚落和大耻辱。她简直像一只无声的飞虫,虽然到处碰撞别人,但别人的眼睛里未必看见她。什么社会名流,什么妇女先进,什么人民团体的领袖?她悲愤地咀咒这一切好听的名称!谁都知道她所领导的,是一个没有群众的空心壳子,要不然,怎么连一个小小区长也显然违抗她,躲起不见面,把她丢在这死寂的屋子里?

自然囉,一切蛛丝马迹,谁又能保证这篇文章后面,不早有出题目的人在呢?所以,这就是囉!她两手紧紧一抓,额上青筋露突,好像真的给她抓了什么,使她立地想到这次匆匆的离开莫干山,又何尝真的是她自己的题目?这是显然的,她打电话的时候,谁都知道她是在一种怎样愤懑窒息的心情下,难道从她的口气,语调,以及清楚的音波里,还不够明白理解到这一切吗?然而别人就来不及的顺水推舟,表面敷衍,免得占着他们的天堂,要紧给予她这严重的惩罚了。

啊,她一口气凝结在心底里,她简直悔恨做一个中国人,一个飘浮在这时代海洋里的孤单的中国人!她突然紧抱自己,觉得四顾茫然,连窗里那一片浴满全身的日照,也可怕地寒冷起来了。

这难道是梦?她奋力自振,两无目的地左右望去,正好区长老娘,坐在边里陪她,膝头上放着一块光滑的瓦片,在慢慢地搓着一条细长的麻线。这使得那位心烦意燥的旅客,更是不堪这寂寞的压迫。而且她突然吃惊地一跳,这老女人,啊,她几乎是第一次发现世上竟有这么一个丑陋的老女人!那鼻孔,那蛇皮的斑点,那干瘪眼睛,风僵的手,啊,一个魔鬼,一个活活的老魔鬼,她深深地望定着她,驟然间一种不知什么的慾念,使她立地发出一个愤怒的狂叫:

“喂!”

“什,什么?”

区长老娘鄂然地张大嘴巴望着她。

“给我打个电话,问南京城里还有没有人?”

“你,你,你等一等,我,我还不大懂你的话。”

“我叫你打电话,懂吗?”

“啊,这,这个东西,我还不会。”

区长老娘稚气地望着墙角里的电话机,笑笑说:

“真是的,年纪一老,样样猪手猪脚,我今年七十三了,革,革命早来几年多好!你不晓得啊 …… 。”

“呸,你在说什么?”

“你,你不晓得啊,革命没来时候,几多担苦黄莲喝下去了,我的儿子,差,差点叫他们斩啦!别人都说我命好八字好 …… ”

“Oh my!”她突然跳起。但区长老娘一声高似一声地说着她的:

“我是对得起革命囉,我替革命养,养了一个好儿子,如今我享享福了,我是没白享,白享革命的福啊!”

“哼,你也懂革命?”

“咱,咱个不懂吗?你是外头人,舒舒服服,没吃过苦。苦黄莲,才真的不懂呢!”

“哼,这话谁教你说的?”

“谁教我?”

区长娘瓦片一放,响响地拍了记手巴掌说:

“喔呀,我,我要谁教?区长儿子的命还是我救出来的呢。我跟他们放的哨,那会子不是我,他们就全叫反动派斬啦!我是,我是没有白享革命的福啊!”

阳光里,一阵微风,吹起区长老娘头上的白发,那么骄傲飘动发闪。由于阳光的强度,那一丝丝耀眼的银发,落在这女客眼里,仿佛千万个针头在刺着她,使她眼球发痛,不能不側过脸去,且急急退到屋子中央,那背阳的地方,这才使她感到一阵清凉。但由于视觉的习惯,骤然来到这背阳地方,她睁大的眼睛里,四面一片可怕的漆黑。这难道是梦?她可怕地问自己?不,这是一个严厉的惩罚!南京车子这时候还不派来,没有一个人能真心理解她,简直谁都想惩罚她,把她丢在这荒凉的路上,要她活受罪!什么徐大姐,刚才的电话不明明是她接的吗?喔,别提了,那口气,那语调,以及那清楚的音波啊,还不够明显吗?所以,这就是囉!

她挺立在空落落的屋中央。这条杏黄色的绸围巾,怪不听话地乱飘乱舞。她突然爆炸似的发出一阵响亮的连续英语,她咒骂一切,过去的,未来的,个人的,以及下窗口的老女人也在内,显然谁都在惩罚她,谁都在惩罚她,她要记着这一切,她决不饶恕这一切可怕的惩罚!

可是她那连续不息气的洋话,终於被突然进来的区长太太打断了。她双手捧着一碗酒酿荷包蛋,轻轻送到她面前说:

“请趁热吃吧,乡里真没有好东西,你刚才一碗饭也没吃呢!”

她猛地一怔,深深地望着对方,然后说:

“好,谢谢你,请放在那边檯上去。”

下窗口的区长老娘,也站了起来性急地说:

“啊呀,吃就快吃囉,一点乡下东西!”

“好,谢谢你。”

“什么好谢的嘛?鸡,鸡蛋一冷就腥气。”

在四只催促的眼光里,她从容地走去。可是门里一声叫,年轻司机满头大汗地闯进来。

“报告陆会长,南京车子到了。”

“啊?”

“南京车子放来了,徐同志刚在附近县份参加一个大会,她说本来也早就想来看看这里的垦地情形,等会她就在公路等您。”

“啊,徐大姐亲自来的?”

“是的,徐同志说如果您高兴,今天大家就留在这边,明天早她陪您去参观别区的窑场建设。”

“那倒不必了,”

她尊严地理着鬓边一簇卷发,以一种响亮的激动的嗓音说:

“真亏徐大姐想的週到!好吧,我也去看看这面的垦地情形。”

“呃,呃,鸡蛋吃了去嘛!”

区长老娘巴巴地赶上来。女客摆摆手,表示谢意。她突然望司机,似乎想起什么,但围巾一飘,她终於走了出去。

区政府外,一片金色阳光,在海蓝的天空下发闪。陆会长望着远远一抹青山,“啊,美丽的!”她发出一个激动而响亮的赞叹,於是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过那绿色的田野去。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稿

[注]:这篇小说于1949年1月1日发表在香港的《小说月刊》2卷1期,后收入葛琴的小说集《结親》,群益出版社,上海,1949年7月。本文录自《结親》,29 - 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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